"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在你怀抱的天空里》 作者:夜遥   第一章记忆是心灵相印的痕迹   殷爱放学以后没敢直接到孙叔叔家去吃晚饭,她悄悄地先回家换了一条裤子,今天在学校里那一跤摔得实在是很惨,膝盖摔紫了一大块不说,裤子也摔通了一个洞,如果让孙克看见了,他肯定又要发脾气。   用碘酒擦了擦膝盖,疼得殷爱呲牙咧嘴,换上新裤子以后她骑着自行车在大院里绕了一圈,装成刚从学校回来的样子,把车骑到了孙叔叔家的院门边按响门铃,对来开门的吴阿姨甜甜地打了个招呼:“吴阿姨,晚上烧什么好吃的呀,饿坏了!”   和很多随军家属一样,吴阿姨在大院里的军人服务社上班,工作十分轻松,把绝大部分精力都用在照顾丈夫和儿子上。她笑咪咪地从自行车篓里拿过书包:“你孙克哥哥昨天说了要吃炸酱面,厨房里锅上熬着酱呢,可香了!唉呀,你看看现在的孩子多可怜,这书包重的!”   殷爱挽着吴阿姨的胳臂,两个人说说笑笑进了屋,吴阿姨进厨房去继续忙活,没一会儿功夫伸头出来喊了一嗓子:“小爱啊,洗手了没有,来帮我尝尝咸淡!”   “哎!”殷爱趿拉着拖鞋一溜小跑过去,就着阿姨的手舔了一小口新熬的酱,咸淡适宜,味道别提多美了,“真好吃,晚上我又要吃多了,怎么办呢,裤腰又嫌窄了,5555!”   吴阿姨笑着:“别着急,等孙克回来我们就吃,你孙叔叔今天晚上有事,不回来吃饭,没口福!”   殷爱抬腕看看手表:“孙克哥还没回来么?都快高考了,不是说他们足球队不训练了么!”   “谁知道啊,这小子成天就知道疯玩,哪有一点要高考的样子!我看他也玄,实在不行就叫他老子送他到部队里去吃点苦去。”   又聊了两句,殷爱回到客厅,趴在餐桌上写作业,写一会儿就看看表,等到六点半钟了还不见孙克回来。她跟着吴阿姨狠狠地说了孙克哥哥几句,然后骑上车往学校的方向走过去,心里有一点着急。孙克哥哥和海洋哥哥一样,骑自行车那么飞快,现在上下班时候路上的车又多,该不会是……呸呸呸……肯定躲哪儿玩去了!   一直骑到学校,也不见有任何意外情况发生,殷爱的心稍稍放下来一点。学校的围墙外头只剩下三五辆自行车孤伶伶地停着,殷爱一眼就看见了孙克的那辆蓝色变速车,这辆车原本是张海洋的,他去军校上学的时候把车送给了孙克。   传达室大爷门禁管得特别紧,殷爱跟他说作业本丢在教室里了,这才能把门打开让她进去。殷爱上高二,孙克上高三,一个在四楼一个在五楼,殷爱先爬到高三所在的五楼找一圈,没看见孙克的人影,再下到四楼来,还是空无一人。她扒着四楼阳台往外头张望,偌大的校园里,谁知道孙克这个家伙躲在哪儿。好好的怎么放学也不回家,这发的是什么疯!   她心里忽然一动,随即快步走下教学楼,拐到大楼后头的花园里,绕过一个篮球场就是个叫菠萝山的小山包,山包上头建着一个大阶梯教室,教室再往后就是树林,那儿有好多棵粗粗高高的桑树,树上结的桑葚很大很甜,孙克带她到去玩过,偷偷从树上摘下桑葚给她吃。   一口气爬到菠萝山顶,往树林的方向跑了几步,果然就看见了一个躺在草丛里的人影。殷爱停下来喘息,没好气地翻个白眼,大步走到孙克身边,往他腿上踢了两脚:“喂,干嘛呢,睡着啦!”   孙克把盖在脸上的一本书拿掉,眯着眼睛,不豫地皱紧眉:“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还好意思问我,几点钟了你知不知道?家里等你吃晚饭呢,我和吴阿姨都着急坏了!”   孙克坐起来,两条长长的腿一屈一伸,上下打量了一下殷爱,视线最后停在了她的腿上。他的眉头皱得更紧,嘴唇也抿了起来,生气的模样和孙叔叔一模一样。殷爱有点心虚,两只手背在身后绞着手指:“喂,快点回家吧,天都快黑了。”   孙克不动,好一会儿轻声说道:“还疼不疼?”   殷爱往后头磨蹭了两小步:“什么呀,什么疼不疼……”   孙克扬起浓浓的眉毛盯住她的眼睛:“没出息的东西,被人欺负了连还手都不敢,真孬熊!”眼泪一下子冲进眼眶里,殷爱难堪又难过地垂垂头,别开脸就要走。   孙克弹簧一样蹦起来拉住她的手:“傻样,至于吗,我说什么了你就哭!”   殷爱垂头嗫嚅:“谁哭了……你才哭……”   “疼不疼了?”   殷爱摇摇头:“没事……”   “没事你换裤子干什么?摔破了是不是?你……”孙克的脸上全是怒意,他用力把斥责的话咽回肚子里,长出一口气,“我帮你教训过那个人了,妈的,老子的人他也敢欺负,活腻歪了他!”   殷爱着急了:“你又打架了?”   孙克从鼻子里嗤一声,不说话,殷爱赶紧抓起他的右手,手背上和指关节上有一点青紫破皮,一看就是用拳头揍过别人的样子。殷爱又是心疼又是生气:“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再打架,上回的处分好不容易才撤销,你马上就要高考了,万一再背个处分怎么办!”   “有什么怎么办的,大不了当兵去。”   “有处分的人当兵也当不上啊!”   “当不上我就扫马路去,掏大粪,行不行?”   殷爱愤愤地咬了咬嘴唇:“你这话千万别在家里说,孙叔叔听见了准要生气,他再揍你我可不帮你求情了!”   孙克又臭又黑的脸上突然由阴转晴,不仅眉头舒展开,嘴角也噙起了笑容,他低头看着殷爱的脸,嘻皮笑脸地说道:“我只要有你心疼我就行了。”   殷爱脸上有点发烫:“我才不心疼你,我心疼自个儿还来不及呢!”   “小爱。”   “嗯?”   俊朗帅气的大男孩看着眼前的女孩子,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心底里有多少不由自主的悸动,总有些感情又迫切又急切又真切,可是也让人有些惶恐,这个日暮的时分,能在残阳余烬的光线里静静地看她一会儿,仿佛就是全世界最大最大的幸福。   “小爱……”   “干嘛?”   孙克迟疑着,缓缓说道:“考不上大学,我就得去当兵,在家里也只能再呆半年了……小爱,我走以后,你会不会想我?”   殷爱当然地点头,可她还没来得及表忠心,孙克就又说道:“不是想张海洋的那种想……不是想孙克哥哥的那种想……”   殷爱没能明白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眨巴着两只眼睛愣愣地看着他,孙克在她清澈的眼神里叹了口气,伸手往她脑门上轻弹一下,拉住她的手往山下走去。   从学校骑车回家只要十分钟,孙克耐住性子慢慢地骑,等着殷爱和他并肩而行,四月底的晚风吹起少女飞扬的头发,他盯着她披在身后的马尾巴,脸上悄悄浮起一个笑容。   可是一回到家就出事了,孙克的爸爸孙凯满脸阴沉地坐在沙发里,旁边坐着的还有一位阿姨和殷爱班上的同学顾维生。殷爱一看就知道这是来告状的,高高壮壮的顾维生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破皮的地方涂着碘酒,看起来就更吓人。他妈妈气鼓鼓地盯着正从门外走进来的殷爱和孙克,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孙副师长,本来我们家老顾是不让我来的,都是孩子嘛,在一起玩有时候会有些不知轻重,不过这次你们家孙克也有点太过份了,不为什么事就把我儿子打成这样,我想来想去还是应该过来告诉你一声。自家生的孩子自家疼,我们顾维生老实巴交的,你可不能让孙克以后再这么欺负他!”   孙克一看这个架势,狠狠地用眼刀剜了顾维生一下,不当回事地向他自己的房间走去。孙凯眉梢微扬,重重地叱了一声:“站住!”   殷爱被这一声叱喝震住,下意识地惊战一下。这种时候吴阿姨不好直接地维护儿子,只能走到殷爱身边体贴地环住她的肩膀,似嗔非嗔地对丈夫说道:“说话声音不能小一点吗,看把孩子吓的!”   孙凯是个军人,荣誉感极强,在部队里时时事事都要争先,偏偏这么个独儿子三天两头给他闯祸,这次更是把状告到单位里去了,弄得他相当下不来台。看到别人的小孩被打得象猪头一样,他再怎么心疼儿子也不能再姑息下去,于是孙副师长狠狠一拍沙发扶手站了起来,对孙克沉声说道:“你给我滚过来,向同学道歉!”   孙克撇撇嘴角,声音不大,但是很清楚地说道:“我是人,不是球,不会滚。”   孙凯一听这话气得脸都绿了,当着别人的面,这实在是很下不来台,他抿紧嘴唇大步走到儿子面前,抡起胳臂狠狠一巴掌扇在了孙克的脸上。孙克被打得往一边歪倒,捂着脸瞪起眼睛和父亲对看了一会儿,气势汹汹地冲出了屋外。吴阿姨追出去喊了几嗓子,没能把倔强的孙克喊回来,脸色很不好看地走回屋里,对着丈夫嚷嚷:“有话好好的说,你打儿子我不拦你,先问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再打,老的小的,一个比一个不省心,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孙凯脸更绿,转过身看向从沙发里缓缓站起来的顾维生:“你放心吧,孙克以后要是再欺负人你就来告诉我,我教训他!”   顾维生一点也没有解气的感觉,他畏畏缩缩地看了妈妈一眼,又看了看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的殷爱,拉拉妈妈的衣袖:“我们走吧……”   殷爱深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地说道:“孙叔叔,这事……这事不能怪孙克……”   听见殷爱说话,孙凯立刻放缓了语气:“怎么回事小爱?你说!”   殷爱晶亮的眼睛往顾维生身上瞥了一下:“孙克哥哥……他是为了我才打架的,这事不能怪他……”   “你?”孙凯顺着殷爱的眼神看了看低下头的顾维生,心里一下子都明白了。在这个大院里,孙凯是有名的孙大炮,脾气火爆性格刚猛,他对谁都厉声厉色,唯独对殷爱这个战友留下来的女儿十分呵护宠溺,一丁点儿委屈也舍不得让她受,现在一看顾维生胀红了脸的样子他就猜到了原因,非常不满地哼了一声:“到底是怎么回事?小顾,你老老实实说,是不是欺负殷爱了!”   “我没有……”顾维生害怕地看看妈妈,“没……没有……”   孙凯把眼睛一眯:“真没有?”   顾维生全身向下一缩:“真没有……我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编顺口溜来着……殷爱听了生气……跑走了,摔,摔了一跤……”   孙凯带兵多年,身上一股子不怒自威的气质,两道眼神直直地瞅着顾维生:“你都编了些什么!”   “没,没什么……”   “说!”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五个干爹……”顾维生脱口而出,孙凯黑如锅底的脸色让顾维生没能把这个笑话说完,他闭紧嘴巴,后背上全是冷汗。   殷爱难堪地垂首走出屋门,两步以后吃惊地停住,泪光中,一个高大的年轻人正站在屋门前的台阶下头,痛惜愤怒地看着她。几个月不见,他原本就黑的皮肤变得更黑,嘴唇紧抿着,胸膛起伏。   眼泪终于滑出眼眶,殷爱哽咽地低唤一声:“海洋哥哥……”   张海洋什么也没说,过去握住殷爱的手,拉着她大步走出孙家的院门。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部队大院笔直整洁的道路上,张海洋飞快地骑着自行车,殷爱坐在后座上,紧紧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宽阔的背脊上,把眼泪和啜泣全都掩埋进他的气息里。   殷爱家在大院西头的宿舍楼里,两间单身宿舍打通以后做成的简易套间。打开门走进去,张海洋冷着脸扳过殷爱的肩膀把她按坐在小沙发上,然后蹲在她面前:“摔哪儿了?让我看看!”   “真没事,就摔了一小下……”   “是你自己掀开还是让我动手?”张海洋的脾气比孙克更臭,他绝对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主,殷爱可怜巴巴地眨眨眼睛,把左腿的裤腿拉上去,露出红肿破皮的膝盖。张海洋盯着这个伤口看了半天,狠狠骂一句脏话,站起来就往外走,殷爱一把拉住他的衣服:“海洋哥哥你干嘛!”   张海洋扬起眉:“那小子叫顾维生是吧,我去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教训!”   殷爱哀叹:“你们怎么都这么喜欢打架!”   张海洋冷哼:“拳头比道理管用,你不懂!”   “海洋哥哥!”殷爱死命拉住张海洋。从小到大,她也记不清自己劝过他们多少次,这哥俩儿象是两只爆竹,稍微有点火星就炸锅,小时候还怕父母,大了以后,也只有殷爱才能稍微拦住他们。于是她不得不顾左右而言他地瞎打岔,“你你你……你怎么回来啦?你请假的吗?出什么事了?啊?”   张海洋没舍得使劲掰开殷爱拉住他衣服的手,无奈地笑着摇摇头:“你个臭丫头,年纪越大胆子越小,没见过比你更没出息的!”   说着说着房门被敲响,张海洋过去打开门,孙克吃惊地看着他:“你怎么回来了!被军校开除了?”   张海洋当胸一拳擂过去:“五一放假,我刚下的飞机。”   兄弟俩见面,张海洋把孙克狠狠地训了一通,你十几年的饭都吃狗肚里去了,那人把小爱欺负成这样,你就轻描淡写地打两巴掌算完事?废物点心,你还是不是男人!   孙克嘿嘿一笑:“老子一巴掌也不能白挨,我刚才……”   他说着顿住,殷爱紧张地问道:“你刚干什么了!”   孙克颇有深意地看着她,又会心地看了看张海洋,抿唇微笑:“男人的事你别管。妈的,今晚我妈做的炸酱面都没吃到,老子饿了!”   孙凯知道了这件事的原委以后很痛快地向儿子承认了错误,并且表达了他对打人这个行为的看法:“以后再有这样的人,你就给我狠狠地打,别怕,爹给你撑腰,不知死活的东西,他那是没撞见我,不然我让他后悔一辈子!”   吴阿姨和张海洋的妈妈孙阿姨在餐桌边包着饺子,张海洋难得回来,两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她们听见孙凯说的这话一起都笑了:“你看看你看看,就他那样的,不教出个土匪来就怪了!”   孙阿姨摇头笑:“都一样,我们家张国勇和你们家老孙都是一路货色,两个大老粗,教不出什么好来。”   张国勇是正师长,孙凯是副师长,两人打从入伍参军时候就认识,还有殷爱的爸爸殷浩,三个人就象现在的张海洋、孙克和殷爱一样好得象是亲兄弟。殷浩1985年牺牲在者阴山战场上,留下妻子戚丽颖和不到两岁的女儿殷爱。从那以后张国勇和孙凯就把殷爱当成了自己的女儿,殷爱上初中那一年妈妈从文工团转业去南方奋斗创业,这几年她一直都是在孙叔叔家吃饭,三五不时地还住在这里。   吴阿姨听见孩子们的笑声,扭头看向门外,轻声笑道:“这两个傻小子,将来也不知道哪个有福气。”   三个孩子刚从篮球场玩回来,都在院子里,才五月的天,两个大男孩热得一起光着膀子,张海洋蹲在地下修整殷爱的自行车,孙克在一边打下手,递递扳子钳子,殷爱则捧着一盘削成块的梨子,用牙签给这个叉一块,再给那个叉一块。   两个男孩比着吃,你的块儿大了,我的块儿小了,你多吃了一块,我少吃了一口,一边乐着一边闹着,沐浴在五月舒暖的阳光下。   张海洋赶在五一节回家来,主要是为了五月三号殷爱的生日,每年这个日子对于张、孙两家人来说都是个小节日,趁着长假的机会聚一聚,如果都有空的话还会结伴出游,玩个几天。   不过今年没能出去玩成,一来是因为孙克高考的日子临近,二来是因为殷爱的妈妈戚丽颖五一节这一天也回到了宁城。戚丽颖回来并不是为了给女儿庆祝生日,而是打算把殷爱接到深圳去,这些年她在南方发展得很不错,现在已经升到了公司的高层职位,不再象以前那样在东南亚各国跑来跑去,相对稳定下来了,也就有了时间照顾女儿。   戚丽颖带来的这个消息让所有的人心情都有点低落,孙克更是一整天都黑着个臭脸关在房间里看书,除了吃饭上厕所,谁喊他也不肯出来。殷爱在孙家客厅里陪妈妈坐了一会儿就被孙克抓进屋里,丢给她一本英语词典,让她帮忙抽测英文单词。   戚丽颖当年在文工团里是独舞演员,现在年纪大了,风采却是不减,坐在孙客客厅的沙发里,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还和以前一样漂亮。吴阿姨和她肩并肩坐着,微笑地说道:“还是你好,一点也没变,不象我们都成黄脸婆了。”   戚丽颖笑笑:“吴姐你又拿我开心。”   吴阿姨把声音压低一点:“小戚,我说句话,你可别不乐意。”   “你说,吴姐。”   “小戚,殷浩……走了也已经十几年了,现在小爱也大了,懂事得很,自己会照顾自己,不用人操心,你看你是不是也张罗一下自己的事,总这样一个人也不是个事儿,过日子还是得找个伴互相照顾照顾,你说是不是?”   戚丽颖脸上有点黯然,她摇头轻笑:“都习惯了,四十多岁的人了,现在再去找哪还找得到,这个事我从来没想过,我就想着多挣点钱,给小爱创造一个好条件,把她培养好,这样才对得起殷浩。”   吴阿姨拍拍戚丽颖的手背:“小戚……”吴阿姨欲言又止,虽然过去了十几年,但是殷浩的模样在活着这些人的心里还是那么鲜活,他是一个那么好的男人,偏偏走得那么早。   戚丽颖把心里的惆怅抛开,握住吴姐的手:“吴姐,这两年我每次来接她她都不肯走,我知道她离不开你们,你帮我跟她说说好吗,我一个人在南方真的很想她。”   吴阿姨酸涩地点点头:“你放心,我跟她说,这丫头听我的话。”   殷爱窝在孙克的床上,一连提问了十来个单词孙克都背得很熟练。她把书放下,歪着身子趴靠在叠好的被子上,好半天长长地叹了口气:“要是你和海洋哥哥都在河北上大学,我去了深圳,离你们有多远?有没有三千公里?”   孙克盯着书,头也没抬:“笨,从深圳到哈尔滨也就三千公里,你地理怎么学的!”   殷爱眨眨眼睛:“那还好,比我想象的近一点儿。”   书上清晰的铅字变得有一点混乱,看了半天也没能把一句话看顺下来,孙克眉头皱起来:“不许跟你妈走。”   殷爱在枕头上趴得更低点,鼻子里能闻到枕上属于孙克的气息:“我也不想走,不过我妈一个人在深圳,我也应该去陪陪她,老留在宁城麻烦你家和海洋哥哥家也有点过意不去……”   “屁话!”孙克扭过脸来瞪她,“早干嘛去了?现在知道过意不去了!我说话你不听了是不是?不准走!”   “可是……”   “没有可是!”孙克蛮劲上来,“我跟你说殷小爱,你要是敢走,我就不去高考,你试试看!”   殷爱翻着白眼不理他的威胁:“得了吧,你是怕自己考不上大学丢脸,就拿我要走的事当挡箭牌,我还不知道你啊!”   孙克把书往桌上一扔,按着桌面就站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本来嘛,就你那个学习成绩,谁也没敢指望你。”   孙克虎着脸走到床边:“找抽呢!”   殷爱笑,歪着头瞅他:“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哈哈哈!”   女孩长长的黑头发铺展在他的枕头上,她柔白美丽的脸颊上满是笑意,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斜睨着,眉梢眼角娇艳欲滴,孙克垂在体侧的双手一下子就握成了拳,他点点头,又点点头,猛地坐在床边朝她俯下身去,两只手臂撑在殷爱体侧,把她牢牢固锢在自己的怀抱里。殷爱有点慌乱,双手推抵着他年轻宽阔的胸膛:“干,干嘛……我说着玩的,说着玩的……”   孙克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她脸上闪避的羞涩,越看越是欢喜,越看越是满足。他唇舌间有点干,很渴,直觉里她身上就有可以让他畅饮的甘泉,泉水可能就来自那两瓣红润的嘴唇……   “吃饭了,孙克,小爱!”   楼下吴阿姨的叫声打断了孙克的绮思杂念,殷爱睫毛轻颤着,求助般地低声唤他:“吃饭了,孙克哥哥……”   孙克扬起一边的眉梢,好笑地看着她,低声说道:“说你不走,我就放开手。”   殷爱的心里一动,抵在孙克胸前的双手能感觉到从他身体里传来的温度和热力,那么暖和,那么强悍,那么蛮不讲理……她的迟疑让孙克有点恼怒,他朝下俯得更低:“说不说,说不说!”   就在嘴唇将及相触的时候,殷爱被针刺了似地脱口说出:“我不走了!”   孙克笑得十分满意,又这样看了她一会儿,站起来把她拉起来:“走饭去!”   吴阿姨是山西人,面食做得天下无敌,一桌人吃得热火朝天,被喊来的孙阿姨连声称赞,张海洋和孙克两个大男孩根本就吃得抬不起头来,吴阿姨看了用手指点着他们,笑得合不拢嘴:“饿死鬼投胎也没有这样的!”   吃完饭嘴一抹,孙克突然说了一件事:“妈,快高考了,我想能不能和殷爱换一下,我住到她那儿去,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复习,让她住咱家来。”   殷爱不解地抬起头:“你住我家?”   孙凯点点头:“我看行,回头把殷爱家的电视电脑什么的都搬走,就把孙克关屋里看书,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说不定管点儿用。”   殷爱看看妈妈,抢在她之前赶紧点头:“行啊行啊,等我妈妈回深圳了我就住过来,住在这儿多好啊!”   “那就这么说!”孙克朝殷爱眨眨眼睛,站起来拍拍肚皮,又往张海洋肩膀上拍一下,“走,打会儿球去。”   张海洋跟着站起来,顺手把还没吃完饭的殷爱也拉了出去,三个人骑两辆车离开家到了大院的篮球场,剩下的大人们心里都明白,吴阿姨往戚丽颖碗里夹一筷子菜:“没事,回头我就跟小爱说。”戚丽颖点点头,笑得很无奈。   最终殷爱没有跟妈妈回深圳去,三号中午三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饭,饭后送张海洋和戚丽颖去了机场,一南一北,目送他们都离开之后,孙克终于放下心来似地长出一口气,回到家里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搬到殷爱家去。   天气热了,也没什么好带的,除了书就只有几件换洗衣服,殷爱帮着他用自行车把行李推回家,再把自己的东西推回来。孙克还当真就象模象样地开始复习起功课来,每天放学回家吃完饭就过到这边来,吴阿姨有时候不放心儿子,半夜三更过去看看,屋里的台灯一直要亮到凌晨以后。   这么一来就到了六月,高考前的冲刺越来越紧张,孙凯工作忙还有点顾不上,吴阿姨和殷爱整个就围着孙克转,全力保证他吃好休息好学习好。   殷爱做完作业以后又温习了一会儿功课,十点多钟去洗手间刷牙准备睡觉,看见楼下的灯还亮着就走下去,看见吴阿姨拎着一个饭盒正准备出门。她笑着把饭盒拿过来:“我去送给孙克吧,阿姨你也歇一会儿,累一天了。”   “这么晚了,你赶紧睡觉去吧,明天还要上学。”   殷爱换上鞋子:“我散散步,成天坐着看书屁股都坐大了,嘿嘿,马上就回来。”   她没有骑车,拎着饭盒在安静的道路上慢慢地走,伸开手臂用力吸进夜晚的空气,路灯下她的影子一会儿长一会儿短,摇摇晃晃地映在整洁的水泥路面上。   殷爱家住在三楼,她走到楼下的时候看见了窗口暖黄的灯光,情不自禁露出了微笑。快步走上楼,抬手轻敲了一下,房门就应手而开,老房子的锁头有点不太好,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把门关紧。屋里没什么动静,殷爱心里暗笑,开着灯象那么回事似的,说不定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蹑手蹑脚走进屋里,捂着嘴不笑出声来,客厅通往里间的门也开着,走到门口的时候殷爱突然听见一声模糊的低唤:“小爱……”   被发现了?殷爱咬住嘴唇站定,又听见了孙克低沉压抑的声音:“小爱,小爱……”伴着他的低唤,还有几声很奇怪的哼哼,她来例假肚子疼的时候也会缩在被窝里这么哼哼,孙克他是病了吗!   殷爱赶紧走进卧室,一步踏进门口,就看见孙克慌张地扯过毯子盖在他身上,可是抚弄之下压抑的激情已经到了爆炸的临界点,一直在脑海里幻想着的少女突然出现在眼前,这种莫大的刺激之下,孙克咬牙狰狞地迸发了出来,难以压抑的低声呻吟长长地逸出嘴角,象钉子一样把殷爱傻愣愣地钉在了卧室门口。她盯着孙克胀红的脸颊和靠在床头上那种奇怪的姿势,忐忑地问道:“孙克哥哥,你……你怎么了……”   一句话问出口,殷爱突然就明白了过来,手里的饭盒啪一声掉在地下,她转过身没命地就往外跑,在客厅的沙发边被孙克追上。   年轻男孩的双臂从身后搂住她,孙克又是羞涩又是冲动地低下头,把脸颊伏在少女肩头的发丝里:“小爱,小爱……”   殷爱满脸通红,一语不发地掰扯着孙克的手。根本掰不开,这个男孩已经拥有了男人的力量,从来没有哪一刻象现在这样让殷爱觉得他已经有力到很可怕的程度。孙克粗喘的气息吹拂在她的皮肤上,让她觉得更灼热更滚烫。他收紧手臂,低声说道:“别走小爱……我……小爱,我喜欢你……”   殷爱垂着头,挣动得发丝凌乱,听见他这句话却又莫名地安静了下来。十七岁的女孩很瘦削,隔着一层薄薄的睡裙,她身上刚沐浴过的清香直扑进孙克的鼻子里,他深深地吸进她头发里的香味,把她在怀里转了个圈,用下巴抵在她低垂的头顶上。   拥抱的滋味原来这么好,比什么都好,比刚才那样激情喷涌时带来的快感还要好。孙克被这种美好的感觉感动着,竟然有一点觉得眼角变得湿润了,他轻声呢喃着重复心底里的话语:“我喜欢你,小爱,喜欢你……”   殷爱不再挣扎,她安静但是不平静地伏在孙克胸前,几乎能听见他每次脉动的声音。他穿的是一件汗背心,手臂和胸前有很多皮肤□着,和她的脸颊紧紧相贴,酥酥麻麻的,心里也跟着毛毛乱乱,象是有小虫在爬,爬到哪里就痒到哪里,想挠一挠,不知道该往哪里挠。   孙克试着松开手臂,然后温柔地抚按住殷爱的肩膀,然后极其爱怜地捧住了她的脸庞。隔壁房间里的光线不能完全照亮这间不大的客厅,昏黑里、悸动里,他低下头去,试了试,在半路上停住,然后一鼓作气,吻住了他这一生最最珍爱的女孩。   年轻人的热情一旦开了头,就很难再用理智克制住。孙克象是着了魔一样迷恋着每天晚上和殷爱短暂的温馨时刻,就算是在家里吃晚饭的时候,他的眼神也火辣得让殷爱无地自容,吴阿姨笑着摸了摸殷爱的长辫子:“这丫头,吃得头都要埋到碗里去了。”   孙凯副师长看了看儿子,沉声问道:“复习得怎么样啦。”   “还行吧。”   “努点力,学校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只要你过线就没问题,还剩一个月,拿出点男人的气魄来,拼一把!”   孙克点头:“我知道,会努力的。”   孙凯满意地嗯了一声,吴阿姨在一边笑:“别光顾着你儿子,小爱明年也要高考了,你得给她计划计划,看看是不是也报考个军校,女孩子在部队上干个几年,转业安置个公务员单位,安安稳稳的多好!”   孙凯摆摆手:“这还用你说,老张早就给小爱铺好路了,别的地方不敢吹,北京军区和南京军区这两块地方想找人帮忙一点不费事。”   殷爱懵懂地听着这些:“那我也考海洋哥哥的军校,我们三个人上一个学校。”   “傻丫头,海洋上的那是陆军学院,太苦,女孩子吃不消的,好象也不招女生。”   “很苦啊?那我怎么没听海洋哥哥说有多苦,他不一直都说挺好的挺好的嘛。”   孙克哼哼:“那是怕吓着你们,你跟我妈,还有孙阿姨,絮絮叨叨咋咋乎乎的,要是我也不跟你们说,省得耳朵遭罪。”   耳朵不遭罪的结果就是,晚上十点多钟给孙克送宵夜的人成了他的亲妈,吴阿姨看着儿子一副不乐意的样子,走过去往他头上敲了一下:“小兔崽子,老妈给你送吃的来,你吱都不吱一声,啊?”   孙克不耐烦地扭过脸,挤出笑容,冲着老妈大声地‘吱’了起来,吴阿姨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转身回家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一吃完早饭殷爱就被孙克拉出了家门,骑车到学校,走进校门以后没有上楼去教室,而是被他拽着上了菠萝山,就在那一天殷爱找到他的地方,孙克把她搂在怀里。   “说,昨天晚上干嘛啦,怎么是我妈给我送的宵夜?”   殷爱抿着唇推他:“要迟到了!”   “这犯的是什么脾气?一早上正眼也不看我一下!”孙克捧住殷爱的脸就要亲下去,殷爱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睁大两只乌黑的眼睛瞪他:“我不跟你发疯,要上早读了!”   孙克不理那么多,把她的手拉下来先亲个过瘾再说,殷爱被吻得气喘吁吁,伏在他怀里。孙克也有点喘息:“到底为的什么?你不说……你要是不说我就在你们班教室门口亲你。”   这家伙蛮起来绝对是说一不二的,殷爱没敢跟他较这个劲,悻悻地嘟囔道:“你不都嫌我絮絮叨叨咋咋乎乎的么,怎么又要亲又要抱的,你讨厌不讨厌!”   孙克瞪着眼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昨天仿佛依稀说过这样的话:“就为这个你晾了我一晚上?你个臭丫头片子!故意跟我置气的是吧!”   殷爱咬着嘴唇,已经绷不住唇边的微笑,一看到她的笑,孙克就更来劲,可是早读课的铃声已经响起,他拉着她一通狂奔跑下山,分开手若无其事地再各自向班上跑,空无一人的楼梯上他揪了揪她的马尾巴:“晚上再收拾你,等着!”   晚上被压在床上吻得气都喘不过来的时候,殷爱才知道这个家伙有多睚眦必报,他整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她稚嫩的胸膛没办法舒展开,只能急促地呼吸让肺里能涌进足够的空气。可是双唇始终被他占据着,这个不讲理的人,连亲吻的方式也同样不讲理,她甚至连出声求饶的机会也没有,只能任由他吻着。   孙克餍足以后才松开殷爱,下一秒却又被她艳红的嘴唇吸引,情不自禁又低下头去。殷爱呻吟着把头歪到一边:“我告诉吴阿姨去……”   高大的男孩乐不可支:“真的?那太好了,咱们这就去告诉她吧,省得她一天到晚操心将来你会被别的男人追走,不能嫁进我们老孙家!”   殷爱想板起脸来,却还是笑出了声:“你想得美呢,我才不……”   “才不什么?”   殷爱红着脸推他:“压扁我了,你快起开!”   孙克耍赖皮:“才不什么?才不什么?”   “才不理你!”殷爱好不容易从他身下逃出来,跳下床趿着鞋子就要走,孙克伸手把她又勾回来,按坐在自己腿上。殷爱对男女之情不太懂,不过多少也看过几本台湾的言情小说,里头那些火爆场面也曾经反复研究拜读过,她知道孙克的身体上现在有什么变化,也知道这种变化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好象很难控制。   孙克吻着她的后颈,一下一下地用舌尖在那里光洁的皮肤上勾舔,声息模糊地低声说道:“小爱,我一辈子都喜欢你……”   在那些还相信誓言的年纪里,简单直白的承诺最容易打动人心,没有什么比从喜欢的人嘴里听到这样一句话更让人幸福。殷爱垂下眼眸,把这句话听进了心里,她微笑着偏偏头,假装倔强地笑语:“我才不喜欢你!”   要是放在平时,孙克肯定又是瞪眼又是卷袖子地装起凶来,可殷爱等了一会儿,没能等到意料之中的激烈行动,只等到一声似有似无地叹息。十八岁的大男孩没办法把心底里澎湃的感情全都描述出来,语言在此刻显得太过贫乏,每一个形容词都太苍白,及不上小爱在他心版上刻下的痕迹深刻。他吞咽了又吞咽,喉节上下滑动着,有点狼狈地把脸贴进殷爱头发里:“小爱……你也喜欢我的……是不是……”   殷爱有点诧异,她已经习惯了飞扬跋扈的孙克,现在这个犹疑试探的人是谁?   没听见殷爱的回答,孙克的叹息声更低沉:“我……我是不是没他好?他学习比我好,球也踢得比我好,长得也比我帅,他爸爸也比我爸官大……”   殷爱腾地站起来,转过身低头看向孙克垂着的眼睛。长长的头发从脸颊两边披下来,发梢打着卷,流连散落在他的手臂上。他勾起一绺,慢慢地绕在手指上,再慢慢地松开,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动作。殷爱也有一肚子话不知道该怎么说,想了半天,憋出几个字:“胡说什么……”   孙克的睫毛动了动,挺直的鼻梁下面,唇角得意地弯了起来,他看着手指上她的头发,笑得越来越开心,象一辆刹不住的车,猛地冲撞进殷爱的心里,把她最后一点年轻茫然的壁垒撞得七零八落。直到很久以后殷爱也弄不清自己那一天晚上是不是就已经爱上孙克了,但是她知道,那一刻里,她是多么想永远永远地让这个笑容停留在他的脸上,他笑起来的时候是那么好看,而这样一个好看的男孩是喜欢她的,他还说会喜欢她一辈子……   小小的心湖里涌进一片大海,倾刻间就有承载不住的幸福从她眼角里流溢了出来,她茫然无措然而又是很肯定地抬起手臂搭上了孙克的肩膀,小心地在他短短硬硬的头发上轻抚着,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就是很想这么做,她凑近去,用轻颤着的嘴唇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你是没他好……”殷爱微笑着说道,在孙克的笑容消失前又一边吻着一边呢喃,“可我只喜欢你,怎么办……”   这一天晚上回孙家的时间拖到很晚,吴阿姨他们都已经睡了,在餐厅里给殷爱留着一盏灯。她关了灯,在黑暗里又独自品尝了一会儿这无与伦比的甜蜜,走回房间的一路上都笑得合不拢嘴。   高考的日子一天一天临近,殷爱比孙克还要紧张,期末考试考得也有点差强人意,终于盼到了放暑假的日子,她把暑假作业扔到一边,全心全意跟着吴阿姨做后勤保障工作,熬绿豆汤,做孙克爱吃的饭菜,晚上也坚决地不再去给他送宵夜,以免打扰他的复习。   可是殷爱没能象说好的那样,陪着孙克熬过难熬的高考三天。高考前两天她接到妈妈从深圳打来的电话,戚丽颖出了个小车祸,左腿骨折了。殷爱一听急得不行,立刻就收拾行李买机票飞到了深圳。她死活没让孙克送她到机场,现在是最最关键的时刻,一点都不能分心。   沉浸在爱河里的小情侣最不能忍受离别,坐在车里离开家的殷爱一直扭头往回看着,直到车拐过弯,再也看不见孙克伫立在路中央的身影。刚刚分别就开始想念,殷爱垂头坐好,抿着嘴唇,那里还留着他刚才亲吻过的气息。   第二章 痕迹是青春镂刻的忧郁   第二章   下了飞机就看见来接她的人举的牌子,殷爱坐进了司机开来的车里,轿车很高档,司机很专业,把她送到了一个叫云深处的小区里。戚丽颖在这里买了一幢三层的别墅,院子很大,还有游泳池,装修得很精致很华丽。   殷爱拎着自己的小箱子,站在客厅门口朝里头望,顿时有点傻。妈妈这些年是不是发了大财了,这个屋子漂亮得象是电影上看到过的一样,孙叔叔和张叔叔他们虽然身为一师之长,但是住的都是公房,很旧了,也很朴素,现在站在这样的房子里,殷爱赶紧低头找拖鞋,别把这么漂亮的地板踩脏了!   戚丽颖一直坐在客厅里等女儿,看到殷爱的神情,她心里挺不是滋味。到妈妈这里来对她来说象是来做客的,遥远的宁城,那个部队大院里的二层旧楼才是她的家。   不过母女就是母女,骨血里有亲情牵系着,到了晚上殷爱就和妈妈很亲了,两个人睡在一张大床上聊天,戚丽颖听不够女儿说的那些校园趣事,她一直微笑地倾听着,时不时抚抚女儿的头发,摸摸她的手。殷爱穿着妈妈给她新买的睡衣,很漂亮,好多蕾丝,穿上象个洋娃娃,和在家里穿的那种不一样。她抱着膝,有点入神地看着戚丽颖,良久以后低声笑道:“妈,你长得真好看。”   戚丽颖妩媚地朝女儿眨眨眼睛,两个人一起笑倒,她一边笑着,一边从女儿脸上寻找属于殷浩的痕迹。那个和她共同孕育了这个孩子的男人,已经永远地长眠在了南疆的烈士陵园里,不管再忙再累,每年他的祭日她都要过去看看他。殷浩是那种让女人一见了就再也不能忘的男人,她也试着找过,但是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取代他的人,没有人比他好,没有人能让她忘了他。   已经很久没有哭过的眼睛里泛出一层湿意,戚丽颖笑着把突然涌上心头的悲哀按回去,搂住殷爱的肩膀笑道:“小爱也好看,比妈妈还好看。”   七月七、八、九这三天,殷爱象是自己就在高考的考场上一样,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从早到晚窝在书房的沙发里,盯着桌上放着的一只钟,算计着孙克现在在考哪一门,考了多少了,是不是交卷了,不知道他会考得怎么样。   戚丽颖拄着拐杖,把电话给殷爱拿过来:“打电话回去问问。”   殷爱摇着头拒绝:“不能让他分心,他那个家伙本来就意志不坚定。”说完她才觉得自己好象说得有点暧昧了,心虚地抬头看了看妈妈,戚丽颖了然地笑着,坐在女儿身边,揽住她的肩膀,用心地看着殷爱有点变红的脸颊。   “我们小爱长大了。”   殷爱脸更红:“什么呀……”   戚丽颖笑得很开心:“我还以为会是张海洋,没想到是孙克。”   殷爱扭昵羞涩:“什么孙克……什么乱七八糟的……”   戚丽颖拨抚着女儿的头发:“傻姑娘,有了喜欢的人还瞒着妈妈啊?孙克,嗯嗯,他还算不错,勉强配得上我家小爱。”   “妈!”殷爱笑着嚷嚷,“根本没有的事,什么配上配不上的,我就是……我就是关心他一下!”   “就是关心他一下?”戚丽颖笑道,“呵呵呵,来跟我说说,看上他什么了?这小子还算不错,勉强配得上我家小爱。”   殷爱站起来走到窗边羞涩地拨弄着窗帘:“没有的事,乱说什么呀!”   戚丽颖用手把打了石膏的腿拨弄一下,好坐得更舒服一点。殷爱看了妈妈这个动作,心里莫名一疼,赶紧走过去帮妈妈摆放好腿,又给拿了个靠垫放在背后。戚丽颖笑得很开心:“这种事妈妈明白的,孙克是个好孩子,妈妈不会反对你们谈恋爱,不过现在你们年纪还小,都在上学,千万要自己把握住,不能因为这个影响了学习,等考上大学以后,将来有的是时间在一起,明白吗?”   殷爱没有给孙克打电话,戚丽颖倒是给吴阿姨打了个电话,姐妹俩谈了一会儿心,戚丽颖把孙克和殷爱在谈恋爱的事说了出来:“你看看你,还师长夫人呢,这什么侦察水平啊,五一我回去的时候你还说他们的事没影子呢,这两人都已经好上了!”   吴阿姨乐了:“真的假的!要说还是我儿子,这手脚麻利的,不错,不错!”   乐了几句,戚丽颖笑道:“不过我有句话可说在前面,虽说孙克是你的儿子,将来他要是欺负我们小爱,我可不会给你们老俩口留面子,该说就说该骂就骂的!”   “看你这话说的!”吴阿姨笑得合不拢嘴,“要是孙克真敢欺负小爱,哪还用得着你出马啊,我们家老孙一巴掌就把他扇到大院围墙外头去!你别看孙克粗枝大叶的,其实可会心疼人了,以后还不知道怎么疼小爱呢!”   戚丽颖坏笑:“嗯嗯嗯,是会心疼人,还不跟你家孙大炮一样,看看你就知道了,这么多年给孙大炮宝贝得花枝乱颤的,哈哈哈!”   姐妹俩越聊越开心,一直吹了一个多小时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电话,孩子是妈妈永远聊不完的话题,看着这些孩子们一个个长成大人,都拥有了美好的未来,这比什么都让她们开心。吴阿姨放下电话满意地叹口气,走到房间门口又停住,想了想,走到斜对面儿子的房间,轻轻敲了敲门。   高考期间孙克住回了家里,方便妈妈照顾。听见敲门他扬声说道:“进来!”   吴阿姨把门推开,伸头进去看见孙克两只手枕在脑后正靠着叠好的被子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心思。白色的T恤往上卷着,露出结实的腹部,吴阿姨摇摇头:“衣服也不穿穿好,肚子不能冻,快盖上点儿。”   孙克笑着随手把T恤往下拉拉:“妈,西瓜还有没有啦,再给我切几块,渴了。”   “渴了喝水,西瓜吃几块就行了,现在不能多吃,万一吃坏了肚子怎么办?明天考完了妈给给买几个大西瓜,随你怎么吃。”   孙克嗯了一声,从床头柜上摸起一迭讲义看起来,吴阿姨立刻自觉地站起来离开,走出屋子了又停住,回头笑着对孙克说道:“刚才你戚阿姨从深圳打电话来了,她和小爱都很记挂你考试的事,让你好好考。”   孙克又嗯了一声,把手里的讲义举高一点,不让妈妈看见他唇角的微笑。吴阿姨笑斥一句:“臭小子,妈跟你讲话总是这样带理不理的!早点睡吧,养好精神!”   终于盼到考试结束,最后一门交卷的时间一到,殷爱绷紧了几天的弦突然就松了,她抱着抱枕,盯着钟喘了几口气,手里握着的手机上已经沾满了汗,又等了半个小时,估摸着孙克已经到家了,这才拨通号码。   铃只响了一下,电话就迫不及待地被接通,孙克的声音隔着迢迢千里从听筒里传了过来:“丫头片子,现在才给我打电话!”   殷爱有点紧张地问道:“考怎么样啊?”   孙克哼哼:“考得不好。”   “啊?”殷爱笑了起来,“没事的没事的,考过了就算了,千万别想太多,我对你有信心。”   “你又对我有信心了,是谁说就我那个学习成绩,谁也没敢指望我?”   “是吴阿姨说的。”   孙克笑出了声:“逃得挺快,你以为你在深圳我就治不了你了是吧。”   “孙克。”   “干嘛?”   殷爱把手机捂紧,小心又小心地低声说道:“想你了……”   孙克的嘴已经快要咧到耳朵根,可他还是故做深沉地清了清嗓子:“说的什么?没听清!再说一遍。”   殷爱笑:“没听清就算了!”   孙克那边也低声嘟囔了一句,殷爱皱皱眉:“什么呀?”于是他又嘟囔了一遍,殷爱是真没听清,她知道他是在捉弄他,可就是忍不住要上这个当:“到底什么呀,你不说我挂电话了!”   “我说的和你说的一样。”   “那你又说没听清,净骗我!”殷爱,“我说什么了?你说给我听听看。”   孙克大大方方地说道:“你不就是说,想要我亲你了……”   “我哪有!”殷爱笑叫着,“就知道你要胡说。”   “我不是胡说,我是说出你的心声,你心里想说又不好意思说,我帮你把省略的那几个字加上去。”   殷爱低下头笑得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你就说吧,千万别给吴阿姨听见。”   “早听见了,我妈就坐我旁边呢!”   “啊!那你还……”   “逗你的。”孙克顿了顿,笑得意气风发。十几岁时候的爱情就是这样理所当然地霸道着,全世界、全身心、全部生命,全都属于唯一的一个人,她就是呼吸里的风,她就是眼睛里的雨,她就是最完美的梦,而他甘愿这一生也不要醒。他舔了舔嘴唇,回忆着她唇舌的柔软,低声说道,“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你……都想瘦了……”   殷爱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你也会瘦?开什么国际玩笑……”   “真瘦了,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殷爱哀哀叹息:“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别这么碜人好不好!”   “小爱。”   “嗯?”   “真的,快回来吧,现在就回来好不好?我去机场接你。”   “发什么疯,机票还没买呢。”   “到机场再买,能买到的,现在就走吧,好不好?”   “孙克……孙克……”殷爱有点迟疑着,“你晚上住到我家去好吗?我给你打电话,有点事情要跟你说。”   “什么事?”   “晚上再说。”   孙克皱皱眉,没有再追问,只是高考结束的喜悦心情突然消失了。他大概猜到殷爱会说什么,也许是说她真的要离开宁城到深圳去陪妈妈了,而他很有可能要背起行囊到河北去当兵,两个人之间将会横亘起两千多公里的距离。这个距离……太遥远了一点!   吴阿姨烧了一桌子好吃的,他没一点胃口,大概扒了一点饭,就和班上同样高考完的同学跑到足球场上去疯踢了一场球,出了一身的臭汗,回来洗个澡吃完晚饭,忙不迭地去了殷爱家,号称要收拾一下东西,彻底和高中三年的痛苦生活告别。   吴阿姨猜到这小子的心思,肯定是想躲起来说点悄悄话,于是只是笑笑,没有拦他,临走的时候还给带了半个西瓜,让他找个勺挖着吃。   等待的滋味特别憋屈,孙克抱着西瓜坐在电视机跟着,一晚上也不知道都看了些什么。西瓜吃进肚子里,去了三趟厕所,眼看着时间已经快到凌晨了,殷爱这个丫头的电话还是没来。他有点气恼地站起来在屋子里转圈,屋子又小,越转越急。   好容易铃声响了,孙克饿虎扑食一样飞扑到电话机旁拿起听筒,气喘如牛地说道:“耍我呢是吧,怎么现在才打来?”   殷爱在电话里微笑着:“我晚上出了趟门,玩忘了。”   “忘了?好你个……”孙克咬牙,“好你个臭丫头片子,你给我记住,回来跟你算总账。快说,要跟我说什么事?”   殷爱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其实也没什么事……”   “少磨磨叽叽,快点说。”   “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殷爱叹口气,“孙克哥哥,我暑假开学以后,可能就要到深圳来上高三了,我妈一个人在这里特别孤单,我觉得我应该过来陪陪她。”   孙克半天不说话,殷爱等着,悄声问道:“孙克,你还在听吗?”   孙克低低地嗯了声:“去就去吧,不过我可先跟你说话,高考你可得考个离我近的大学。”   殷爱特别没底气地说道:“我妈说,让我考广州的大学,离她近一点……”   “广州?”孙克深吸一口气,“那你呢,你打算考哪儿的?”   “我,我也不知道。”   孙克全身的劲都没了,窝在沙发里,耳朵旁边贴着听筒,又失望又别扭。殷爱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嗫嚅着挤出微笑:“孙克哥哥,你……你别生气……”   “没生气。”   “那你怎么不说话?”   孙克抿抿嘴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小爱,你个丫头……算了,你也应该去陪陪你妈,她一个人是挺不容易的,我不管是上军校还是当兵,肯定都没什么时间陪你,把你霸在身边也没什么意义。”   殷爱轻笑:“孙克哥哥最好了。”   “一边儿去,少给我灌迷魂汤,哥哥我不吃这一套!”   殷爱的笑声变大:“不玩了不玩了,一点都不心有灵犀,都整整五分钟了,你还没发现!真没劲!”   孙克猛然间来了希望:“怎么意思?你开玩笑的是吧,不去深圳了对不对?”   殷爱正色:“孙克,我对你太失望了!”   她话音刚落,房门上就响起了轻敲起,孙克不敢置信地蹦过去拉开门,殷小爱同学朝他晃晃手里的手机,笑得十分可爱促狭:“第一波考验,没有通过。”   孙克来不及惊喜,他条件反射一般地把殷爱拉进屋里来,一把拍关上房门,把她抵在门背上用力地吻了上去。殷爱的后脑勺却撞上门背后挂包的挂钩,疼得一声尖叫,捂着脑袋埋首在孙克怀里,嗔怪地在他胸前咬了一大口。   孙克有点慌,扳过殷爱的脑袋,仔细地看着她撞疼的地方,小心地往那儿吹吹气:“没事没事,没破皮……就有点红。”   殷爱抬眼瞪他:“讨厌你!”   孙克乐呵呵地把她搂进怀里:“刚才还想我,一转脸就讨厌了?小丫头片子,敢耍我了,哥哥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佯装出来的怒意很快就被重逢的喜悦取代,殷爱静静地贴在他胸膛上,听着近在咫尺的心脏跳动声,深深吸进孙克身上带着香皂气味的清新气息。一直都叽叽喳喳爱说爱闹的小丫头突然这么安静,孙克知道她也是因为终于能重逢而感到高兴,尽管分开只有短短的几天,但是好象已经过去了有一年那么久,久到他再也不想跟小爱分开了,远远思念一个人的感觉太难受、太不是滋味了!   胸中涌动的柔情下面慢慢腾起了热情的火焰,烧着烧着温度就升了上来,水面开始不平静,泛起了荡漾的涟漪和气泡,孙克被热力烘得口干舌燥,弓下腰两臂用力把殷爱横抱起,沉声怪笑地吆喝着大步走进里间,把她往床上一放,按着肩膀就牢牢地吻住。   只有吻,也只会吻,他忐忑地期待着更多亲昵的方式,但是面对这样一个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就占满心扉的小爱,他很害怕因为自己的粗鲁伤害到她。她匀亭的身体上那些已经充满女性魅力的部分,开始丰满的胸口,细窄腰肢下丰润的臀,还有臆想过无数次的女性深处,这些对他都有着极大极大的吸引力。只是他不敢,他只敢这样火爆地吻她,手指不受控制地滑到那些部分的边缘地带,然后又咬着牙用从来没有过的绝大毅力再把它们拉回来。   十几岁的大男孩还不懂这就叫做珍惜,他把一切归罪于自己的胆怯,妈的,嘴上说起来比谁都狠,可真正面对小爱了,又变得手足无措……可也只有小爱能让他这样,他的小爱,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小爱……   时间停在这一刻,岁月尚早,青春犹在,夜色再怎么深沉,彼此的眼光也可以绽放成满城烟花,照亮未来那条不知道会有多长多远的道路。他只是喜欢她,她也只是喜欢他,年轻的眼睛根本看不见任何烦恼,交颈亲吻着的两个人,心底里却有另外一个自己正正襟危坐着,无比审慎无比憧憬地把自己的心放在对方手心里,再慢慢握着他的手,把他五指合拢,让他握紧一些,永远也不要再松开。   一个人一生中,总会遇一个爱她胜过爱自己的人。孙克闭起眼睛,牢牢记住殷爱呻吟微喘时美丽的模样,一边亲吻着,一边长长地、满足地叹了口气。   两个人在床上滚啊滚啊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搂在一起睡着了,半夜两三点钟殷爱被孙克压醒,这才想起来自己没洗澡,于是赶紧又爬起来弄水简单地洗一洗。洗完后来了精神,继续滚啊滚,一直折腾到天蒙蒙亮,两人才都困极了地沉沉睡去。   孙克是被房门上一阵用力的拍打声吵醒的,他一激灵睁开眼睛,蹦下床去开门,还没忘了把卧室的门关上。可门一打开,站在外头的不是妈妈,而是微笑着的张海洋。   在军校里历练了一年的张海洋看起来比一年前壮硕了很多,也更象个大人了,他穿着件黑色的T恤,下面还是军裤,一边笑一边推开孙克大步走进屋里:“干嘛呢,不在家睡觉躲到这儿来,里屋怎么还关着门啊,是不是藏着个谁啊?”   孙克一把拉住他:“你什么时候滚回来的?你吃了耗子药啦,一大早就在这儿蹦哒!”   张海洋眯着眼睛坏笑:“有鬼!绝对有鬼!你小子干什么坏事啦?不让我看,嗯?老实交待,里头有谁?一个还是俩?”   孙克心里一阵慌乱:“放你的狗屁,哪有人,就我在这儿。那什么,你找我有事吗?”   “妈的,老子还要有事才能找你啊?”张海洋狡黠地点点头,“得,不让看我就不看,你小子,一点儿不够哥们,有好事就藏着掖着!我走了!”听他这么说,孙克稍微放了一点心,可他手刚一松,张海洋立马窜了出去,哈哈大笑地用力推开卧室的门闯进去。   在看到床上那个揉着睡眼迷迷登登坐起来的女孩时,张海洋的笑声轧然而止,孙克心里暗骂一句脏话,跟着走进里屋,殷爱一晚上没睡好,头重脚轻地朝床边两个男人点头傻笑:“海洋哥哥,孙克哥哥……几点啦……”   张海洋比他们都大,男女方面的事情知道的也多,他看着殷爱微微有点红肿的嘴唇、揉乱的睡衣和颈间两处暧昧的淡青痕迹以后立刻明白了过来。象是在部队训练时跑五公里到了最后冲刺阶段一样,他眼睛里哄得一声隐隐发黑,喉间有点甜腻,突然就有了喘不上来气的感觉。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情景劈头盖脸地出现在眼前,背着两个40火箭筒也没有这么重,压得他肩膀几乎承载不住,两只有力的手紧紧握成拳,猛地扭头走出屋外。   孙克看一眼殷爱,胡乱抓过一件T恤,一边追出去一边套在身上。张海洋先是快步地走着,然后迈开大步在部队大院的街道上狂奔。身后不远处追着同样高大的孙克,两个年轻的大男孩你追我赶,气喘如牛地疯跑到了宽阔的训练场边,一起累得再也迈不动步。   张海洋剧烈地喘息着,笔直盯着孙克的脸,握紧拳突然就狠狠地打在了他的下巴上。孙克仰天栽倒,捂着下巴不发一语。张海洋用手指着他,沉声低叱:“她才多大,你就……你混蛋!”   孙克用手指拭一拭唇角,已经沾了点血丝,他把嘴里带着腥味的唾沫吐出去,慢慢爬起来:“我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   张海洋转过身朝向训练场最开阔的方向,眯起眼睛看着远处一队正在训练的士兵:“我都看见了,你不用否认。”   “你看见什么了!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孙克绕到他面前,“我不会对小爱做不该做的事。”张海洋脸上一拧,牙关紧咬着什么也没说。孙克是男人,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他懂得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的感觉。他知道世界上没有人会比他更喜欢殷爱,可也知道张海洋对殷爱的感情不会比他少。   张海洋有点接受不了发生的这一切,一大早在敲开孙克的房门以后他甚至是在窃喜,孙克有了别的女人,他再也不用因为顾忌兄弟之情而压抑着对殷爱的感情。可是没想到他捧在手心里也怕摔坏了的小爱,会那样妩媚地从另外一个男人枕边醒来。   每一次的幻想里,殷爱都是他怀里那个美丽的、羞涩的、动人的女人,他曾经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够真正拥有他,但是也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真正地失去她   这个早晨,就这么失去了?小爱……已经属于另外一个人了?   两个男人久久地沉默着,心里都有一肚子的话。孙克咬咬牙,低声说道:“我发誓没有!”   张海洋心里搅一般地疼了起来,他长长地吸进草地上清冽的凉气,平复心头火烧似的灼烫。如果现在换成另外任何一个男人,他绝对会打得他满地找牙找不着北忘了自己爹是谁妈是谁,从此再也不敢出现在以小爱为中心的五十公里半径内。他就是这么一个会用暴力维护自己权益的人,可是他的暴力也只有在孙克面前无法施展,对小爱的是爱情,对孙克的是亲情,血肉相系的亲情。   男人当断则断。   这句话的意思是,宁可狠狠地一刀斩断自己的感情,血流成河痛彻心扉也无所谓,他不幸福不要紧,他要让他珍视的、爱惜的那些人都幸福。   张海洋吞咽了一下,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好好对她……”   孙克眉头深锁:“海洋……”   张海洋冷着脸怒瞪起眼睛:“你要是敢对她不好,我拆了你!”   “海洋……”孙克说着,抬手往张海洋的肩膀上轻拍去,张海洋用力格开他的手臂,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孙克又站了好一会儿,点点头,慢慢地转身离开,回到了殷爱家。   殷爱已经清醒过来,洗漱好也换好了衣服正焦灼不安地等待着。看见孙克她迎过去,拉着手小声地问:“海洋哥哥怎么了?他生气了?”   孙克笑着摇摇头,摸摸她的头发:“傻样,他怎么会生气……他是不好意思了。”   殷爱脸红地笑:“那就好!”   两个人并肩走回家,吴阿姨看到殷爱回来了乐得象什么似的,听见她说是一大早到的,也没仔细问,拉着她进屋烧早饭,指使孙克骑自行车到大院后门口的小店去买酒酿,做殷爱爱吃的酒酿饼。   殷爱在厨房门口陪着吴阿姨说了会儿话,吴阿姨满手是面,让她去给张叔叔家打个电话,海洋也回来了,让叫他中午过来吃饭。殷爱有点心虚地答应着,过去拨通了电话,接电话的人是张海洋的妈妈,她很纳闷地说张海洋去买票去了,说是突然接到同学打来的电话,要赶着回学校一趟,有急事。   放下电话,殷爱急急忙忙地跟吴阿姨打个招呼,小跑着出了门。大院门口旁边一站路的地方就有飞机票代售点,她跑到院门口等了一会儿,就看见了骑着车回来的张海洋。   穿着白裙子的女孩站在一株笔挺的白杨树下,一风吹过,满树叶片沙沙地乱响,有几片树叶懒洋洋地飘下来,打着旋从她眼前滑过。殷爱眨了眨眼睛,朝张海洋迈出两步,然后不好意思地停住,把两只手背在身边,怯怯地唤了他一声:“海洋哥……你,你要走啦……”   张海洋抿抿唇:“我学生证忘带了,没买成票。”   殷爱又高兴又犹豫:“非要走吗……”   她真是什么也不懂。张海洋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该遗憾,他审视着殷爱晶亮的双眼,从里面找到了很多让他感觉熨帖欣尉的依赖。殷爱象个急于取悦大人的孩子一样又往前走两步,站在张海洋的自行车龙头边:“别急着走好不好,我回来也只能呆几天,等我走了以后你再回学校吧!”   张海洋迷乱地别开脸,又想掩饰自己的感情,但是又掩饰不住,这实在是个高难度的动作。他低咳两声清清嗓子,拍拍自行车后座:“上来,我带你回家。”   殷爱咬着嘴唇笑了起来:“吴阿姨做酒酿饼,等着你一起开饭呢!”她说着踮起脚尖坐在了后座上,象以前那样熟稔地揽住海洋哥哥结实有力的腰身,把脸贴在他后背上,“我坐好了,出发!”   张海洋垂下眼眸,两边太阳穴上微一跳动,深深吸进一口气,用力踩下脚踏,带着这个女孩在从小到大骑了无数次的道路上骑行了起来。微风拂过,带着青草香和花香,夏天已经正式开场。明亮彻底的阳光下,那些不情愿和不甘心都是那么清晰,那么无能为力。   在孙克死皮赖脸的挽留下,殷爱答应一直住到他高考分数下来以后再回深圳。戚丽颖已经给她联系了当地最好的一间私立学校,殷爱听妈妈说了一年的学费,吃惊得不得了。吴阿姨他们非常舍不得殷爱走,但是也都很体谅戚丽颖,她一个人奋斗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可以安定下来了,心里肯定非常想念女儿。   不过所有一切都没有和孙克在一起重要。他这次考试发挥得相当不错,考完以后估出来的分数保守一点也远远超过了平时的学习水平,在大家都紧张地睡不着觉的时候,他倒是相当不以为是,整天大大咧咧地拉着殷爱一起疯玩,胡吃海喝。   玩了仅仅三天,张海洋就给了孙克当头一棒。   张海洋没有再提回学校的事,殷爱很快也就忘了那天的窘迫。据张海洋说,他现在上的、也是孙克投考的这间陆军学院,论起单兵素质来在国内其他军校里可以算得上是数一数二,而且这间学院每年招收的新生不仅仅是应庙高三毕业生,还有相当大一部分是来自现役的部队生。那些在高中里自以为是的男生们一进学校,面对强度相当大的军事训练立马就傻眼了,而且他们以前读书的时候根本不重视身体素质锻炼,跟那些已经在部队里摸爬滚打了两三年的部队生们根本没法比。张海洋他们队一共140名学生,地方生刚入学时的素质测试那输得叫一个界限分明,地方生考得最好的一个人,基本上就比部队生里最差的落后一个排名。   这可算得上是一个相当及时的提醒,孙克一开始还有点不甘心,张海洋什么也没说,把他拉到训练场上稍微一比划,仅仅一个四百米障碍跑下来孙克就败得五体投地。他连蹦了三次,才好不容易狗爬似地翻过高档板,气喘吁吁地下来以后,面对着气定神闲的张海洋下定了决心,从明天开始锻炼,为即将到来的入学做准备。   殷爱一开始还以为孙克只是说说就算,哪晓得他当真开始玩起命来,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围着大院里周长足有八百米的训练场先跑上五圈,然后回家吃早饭,休息一会儿以后到器械场地上练习,殷爱也不懂,只是坐一边呆乎乎地听张海洋给孙克解释,哪个动作练哪个肌肉,针对将来军校里的哪种项目。   训练的时候既严格又很平静,两个穿着迷彩服或者干脆就光膀子的大男孩你比我赛地跟自己的体力极限较劲,开头一个星期孙克输得很惨很惨,七天之后渐有起色,等到高考成绩下来的时候,他终于可以勉强输得不那么难看了,偶尔张海洋照顾情绪地还会故意让他稍赢两个回合。   孙凯副师长亲自打电话查分数,殷爱紧张得眼皮直跳,两只手心里全是汗,根本不敢呆在能听见电话的地方,就窝在孙克在二楼的卧室里,还把门也紧紧关起来然后每隔三十秒钟就拉开门把头伸出去,听听见忙得可怕的声讯电话有没有打通。   也不知道打了多少时间,孙克在楼下的一声欢呼传进了耳朵里,随即是吴阿姨高兴的笑声和孙凯故做镇定的说话声,殷爱的腿顿时软了,走到床边重重坐下,吸吸鼻子,用手背擦了擦高兴出来的眼泪。孙克一分钟也没耽误,象一阵风似地掠上二楼,又象一阵风似地把她拉出门去,扔给老妈一句:“我去告诉海洋去!”   吴阿姨在后头追:“打个电话告诉不就行了吗!少玩一会儿,早点回来,快十一点了!”   “知道了!”孙克直着脖子对老妈嚷嚷,殷爱身上穿着睡裙,拖鞋也没来得及换,刚换过路口鞋子就跑掉了,孙克哈哈笑着过去拾回来给她穿上,拉着继续跑。殷爱也乐得不行:“你要去哪里,海洋家又不住那边!”   孙克不说话,就是跑,殷爱哪里能跟得上他,没一会儿就气喘如牛,手撑着膝盖弯下腰来连连摆手:“跑不动了,到底去哪儿啊!”   “去个好地方,我下午刚发现的。”   殷爱哀叹:“这大院里还有你没发现过的地方吗?”   “真是好地方,快来,你肯定会喜欢。”   “哪儿啊!”殷爱直起腰来喘了一会儿气,被他激动洋溢的热切所感染,笑着又迈开步伐,奔跑在午夜前寂静的林荫路上。   拖鞋踢踢踏踏的声音在夜晚里传出去很远,奔跑在一盏盏路灯之间,两个人的身影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渐渐地就到了离训练场不远的路口。殷爱嘴唇发干,喘息着说道:“这哪还有什么地方,再过去就是空场了,全是蚊子,我不要去!”   “叮人的蚊子全是母的,有我这么个帅哥在这儿呢,它们才没功夫叮你,异性相吸懂不懂?”   “就会胡说!”   “不是胡说,这是科学,你不懂!”孙克胡咧咧着推着殷爱的肩膀,硬是把她推过了这个路口,迎面就是从训练场上吹过来的风,远远看过去,星光月光下,草场上还站着个高大的身影。他也看见了走过来的孙克和殷爱,抬起手臂挥舞了两下,然后弯下腰去不知道怎么动作着,几秒钟之后有火花从他脚边绽开,然后在他利索地退开之后,一大丛五彩缤纷的烟火飞蹿进天空。   殷爱完全看傻了,她在孙克的牵引下,仰着头慢慢走上了这片平坦整洁的草场,更多的烟火被点燃,鸣叫着飞炸开来,各种各样的颜色,各种各样的花式,把夜空点燃得茫茫如幻,美丽得让人不敢期待还会有更美丽。   孙克紧紧把殷爱的手抓在手心里,在他们身边,张海洋专心地用香烟一枝枝点燃烟火,他低头闻着浓重的硝烟味,不去抬头看那专属于殷爱和另外一个男人的景色。   殷爱的眼睛里也同样五彩缤纷,她嘴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拢,正看得愣怔的时候就听见远处传来纠察严厉的叱喝声:“谁放的烟火!”   孙克和张海洋同时醒悟过来,两个大男孩一人抓住殷爱的一只手,没命地往来人相反的方向跑,一边跑一边哈哈大笑。烟火不是放火,而且知道放烟火的肯定是部队家属小孩,那些纠察们吓唬地叫嚷了几句也就算了。可殷爱却吓得不轻,连脚上的两只拖鞋什么时候跑掉了都不知道,一脚踩上个有尖角的石头,哎哟哎哟地就叫唤起来,张海洋下意识说道:“我来……”他顿住,直起身体轻轻一笑,“让孙克背你。”   孙克一语不发地背朝殷爱弓下腰,把殷爱背在了背上。这么一来睡裙就一直卷到了大腿根,她两条雪白的腿全都露了出来,孙克手掌和她腿上光滑的皮肤紧贴着,因为不能让她滑下去,还得用力握紧她的腿,所以他很快就感觉到了某种情动。   殷爱没想那么多,她趴在孙克背上挺舒服,走路的时候象是坐在小船上,晃晃悠悠的,不知不觉就晃到了离她家不远的地方,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孙克聊着天,扭脸唤一声:“海洋哥哥……”,但是左右看看,张海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身边了。   “海洋哥哥跑哪去啦,怎么一下子就没影了!”   孙克抿抿唇:“这是战略战术,我们分头走,省得被纠察一锅端。”   殷爱点头,拍拍他:“那赶紧走快点,被抓到就完蛋了!”   走进了殷爱家住的宿舍楼,孙克一直把她背到楼上才放下来,用放在花盆底下的钥匙打开门。他却没跟她进去,只是在门口伸着脖子使劲亲了又亲,然后松开手向后退一步,象是这就要走。   殷爱有点诧异,以往每天孙克都猴急猴急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她颇有点依依不舍地揪住他T恤下摆,抬起雾朦朦的眼睛看他:“孙克哥哥,你怎么……不进来么……”   孙克咬着牙把她手拉开,深吸一口气,意味深长地低声笑:“今天晚上我进去就出不来了……还是不进去了,我……我说殷小爱,你别这么看着我好不好?明知道我意志不坚定……”   殷爱笑着往后缩进半掩的门背后:“那我不看你了……”   孙克开始胡搅蛮缠:“不看我你想看谁?”   “我谁也不看了好不好!”   “连我也不看了么?”   殷爱笑叹:“哪有你这么不讲理的,我看你改名叫孙西斯算了!”   孙克抬起手夸张地捂住眼睛:“还冲我笑!你真想让我留下来是不是?”   殷爱也抬起手,捂住嘴,笑得怎么忍也忍不住。孙克从指缝里看她一眼,又看一眼,哀叹摇头:“那什么,要不……要不我还是进行呆一会儿再走?”   殷爱把门合紧,只留下一小条缝:“不了不了,你赶紧走吧!”   孙克瞪眼:“白眼狼,白疼你了。”   殷爱咬着嘴唇对他摆摆手:“回去吧,太晚了,阿姨和叔叔还在等着你呢。”   孙克在红色的木门上抚了抚,点点头:“那我走了。”   “走吧。”   “走了。”   “走吧。”   “真走了!”   “嗯!”   孙克笑着,又依依不舍又有点失望地转过身。房门在这个时候被拉开,殷爱快步走到他面前,勾下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往嘴上啵了一下:“还没有祝贺你……”   孙克两只手握紧殷爱的肩膀,心里犹豫万难踌躇不决,终于还是坚定地把殷爱推回屋里,二话不说乓地一声把门关紧,喘着粗气隔门低叹:“死丫头片子,跟谁学的这是……”   歪头耷脑地回到家,吴阿姨了然地什么也没问。她已经打了一圈报捷电话,当然也通知了远在深圳的戚丽颖。孙凯高兴坏了,半夜三更让老婆炒盘花生米,坐在餐桌边咪起了小酒,家里灯火通明喜气洋洋,心里的失落被父母的温情抚慰了,孙克也坐在了餐桌边,第一次象个男人一样举起杯,由爸爸给他倒满酒,父子俩人碰碰杯,仰头喝干。   孙凯找了很硬的关系,以孙克的成绩上陆军学院是绝对没有问题了,于是殷爱也就可以放心地离开了。她回深圳那天民孙克一个人送她去的机场,用孙凯的配车送过去,两个人在机场里上演了一出十八相送,好不容易才舍得松开手。   军校是提前批次录取,整个大院里今年高考的学生有好几个,孙克是第一个拿到的录取通知书,通知书上有注销户口的要求,也就是说,再过短短的一个月,孙克就将正式成为一名军人。他拿着通知书看了半天,心情十分复杂,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想起来,殷爱这次回来的时候都忘了跟她照几张合影,好带着到军校里去想她的时候拿出来看看。等她下次回来,一定不能忘了这件事。   分别的日子很难熬,可是因为两个人都有很多事要做,一个多月时间转眼也就过去了。孙克害怕看到殷爱哭哭涕涕的样子,坚决不让她回宁城来送他上学,他甚至也没有告诉她具体出发的日期,只是等到了学校报完到以后,才找个公用电话打到深圳去报了个平安。   军校里不让用手机,报完到的那一天,队长严肃认真地做了个开学动员,会上把命令一下,全班一百来号人哗哗地上交了四五十部手机,装在一个手提包里全都锁进了队长房间的柜子。孙克因为有张海洋的提醒,根本就没有带手机来,而是买了非常充足的电话卡,厚厚的一撂放在自己的抽屉里,进校的第一天就瞄好了离宿舍楼最近的几处公用电话分布位置。   殷爱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每天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想孙克。想得难受了就给他写信,可是海洋哥哥说了,不要一进校门就整天收家信,那会让孙克看起来还是个离不开妈的小孩子,不够man不够阳刚,会被人笑话的。   所以写的信只能积攒着,殷爱干脆就把信当成日记写,每次写的时候先标上日期和时间,还有天气加心情,事无巨细地向远在两千多公里以外的孙克哥哥汇报。今天早晨几点钟起床的,吃了什么早饭,妈妈又给买了什么新衣服,昨天晚上散步的时候胳臂上给叮了几个包,什么母蚊子异性相惜,你除了骗我还是骗我,就没说过一句正经话。   八月底开学前一周殷爱回宁城办好了转学手续,在孙、张两位叔叔的帮忙下收拾好了行李,正式告别了住了十七年的宁城,告别了比亲人还亲的他们,也告别了班上几位要好的同学,在一大帮人的送别中泪眼模糊地坐上飞机,飞往陌生遥远的未来。   新学校入学前象征性地参加了一个摸底考试,宁城这边的教学质量相当好,殷爱的学习成绩在年级里也是排在前几名的,考试结果让新学校的老师非常满意,只是她的英语口语比起这边由外教教出来的学生要差了不少,戚丽颖一听这话,当天就委托中介找来了一名外籍英语老师,每个周末上门辅导殷爱半天。   学校可以住宿也可以走读,戚丽颖不想女儿来了又不能天天呆在一起,就给她选了走读。可是学校离家住的地方挺远,难道就天天让司机送吗?妈妈就真的这么有钱啦,连专职司机也请得起?   开学前一天,家里来了个客人,一个高高大大的中年男人带着他的女儿来做客。他是妈妈的一位好朋友兼邻居岳叔叔,香港人,现在在深圳生意做得很大,女儿比殷爱低一届,两人上一个学校,正好让殷爱搭他家的顺风车,跟着一起上学。   岳叔叔长得很高大英俊,女儿岳玥开朗健谈,没一会儿功夫就和殷爱打成一片,约好了第二天到学校的时间,岳玥还告诉了一些新学校里要注意的事。   本来殷爱长得就挺好看,再加上她的性格比较温婉,对谁都笑咪咪地一团和气,所以没几天在学校里就又交了几个新朋友。岳玥虽然低一届,在学校里也算是个风云人物,不过她的风云不是因为学习好或是有什么特长,而是因为作风彪悍。殷爱很快就听岳玥的几件光荣事迹,回家以后纳闷地告诉妈妈:“怎么同学都说岳玥是个小太妹,太妹就是小流氓的意思吧!我看她挺好的呀,那么活泼大方。”   戚丽颖苦笑:“这也不能怪岳玥,她两三岁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她跟她妈妈去了马来西亚,她妈妈再婚以后从小就送她上寄宿学校,对她关心不够,她没什么人管,又认识了几个不好的朋友,就养成了很多坏习惯。你岳叔叔一直在内地做生意,前几年到吉隆坡去看见女儿变成那个样子,又气又心疼,跟她妈妈协商以后把岳玥接到了深圳来。这两年管教管教已经好多了,你没看见她刚来时候的样子,头发五颜六色,两个耳朵上戴了七八个耳环,又抽烟又喝酒又打架,那才真的是叫太妹。”   “怎么会这样!”   “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要多关心关心她,她是个好孩子,挺可怜的,其实本质一点也不坏,现在也就是凶一点,不过女孩子凶一点也好,不会有人欺负,你就是太老实了。”   殷爱嘿嘿地笑:“那以后要是有人欺负我,我就找她给我撑腰。”   戚丽颖抚着女儿的头发:“小爱,妈妈……妈妈对你的关心也不够……以前在宁城,有没有受过委屈?”   殷爱大摇其头:“怎么可能,有海洋哥哥和孙克哥哥,哪有人敢让我受委屈?他们俩可凶了,我看过他们打架,吓死人了!”   戚丽颖大笑:“他们还打架啊!”   “海洋哥哥还好,孙克打架还受过学校处分,警告处分!结果孙叔叔气得用皮带抽他,身上这么宽的紫杠一道一道的!”   戚丽颖笑坏了:“那个小子从小就皮,猴子似的,不打不成材。”   殷爱咬咬嘴唇,有点担心地点头:“是啊,他那个臭脾气,在军校里也不知道会不会跟别人闹矛盾,万一再打架怎么办,海洋哥哥说了,就孙克那两下子,稍微学过一点擒拿的部队生一个打他两三个根本不费事。”   “孙克不是孩子了,他知道轻重的,不用多替他担心。”戚丽颖能体会女儿的心情,她很技巧地把话题转到了殷爱的新学校上,毕竟还有一年也要高考了,现在分开来把精力全放在学习上,对殷爱和孙克都好。   这间私立学校的教学方式和国内普遍的填鸭式教育不尽相同,因为校内绝大部分学生都不参加高考,而是打算在毕业以后到国外念大学,所以学校里对学生的综合素质极为重视,殷爱的好成绩不足以让她成为这里的佼佼者,因为她除了念书没有别的本事,音乐舞蹈美术体育,她都比同学们落后。   要是还在宁城上学,高三肯定不会有什么周末不周末的,一个星期能放半天假就不错了。可在这里,每周两天公休雷打不动,岳玥总是早早地就把周末的活动安排好,只给殷爱留下半天的外教英语课时间,别的时间她全都霸占了,拉着殷爱四处玩。   于是在好不容易写信了之后,军校一年级生孙克同学收到了厚达三十七页的一封巨信,信全都写在粉红色A4纸大小的信纸上,殷爱的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写满三十七张纸,因为超重,邮票也密密麻麻地贴满了半面大信封。   入学两个月集训结束了,孙克瘦了很多,也黑了很多,不过人看起来非常精神,剃着小平头,个子仿佛也长了一些。他拿着信躺在学校宽阔的操场上,看一会儿叹一口气,心里又酸又甜,百种滋味在一起翻炒,说不清是个什么味道,足足用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从吃完中饭到晚饭哨声响起,终于看完了这封信。   信中最后一段是殷爱在三天前写的,她非常欢乐地告诉孙克哥哥,她穿耳洞了,在岳玥的百般游说之下,一边耳垂上打了两个,现在有点肿,也有点后悔了。   结果晚上孙克同学就窜出去给殷爱打了个电话,听到他声音的时候,殷爱惊喜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可孙克哥哥的语气却颇为沉重:“谁让你去穿耳洞的?这么大的事向我汇报了么?”   殷爱嘿嘿地笑:“好看嘛,人家都穿耳洞戴耳环的,就我没有。”   “有什么好看的,一点也不好看!”   “你什么臭眼光,哪里不好看!”   孙克从鼻子里哼哼:“叫板是不是?”   殷爱也哼哼:“好不容易打个电话还这么凶……”   “谁凶啦!”   “还有谁……”   “我那是凶么?我那是……”   殷爱翻翻眼睛:“你是什么?”   孙克脸上有一点点发烫:“我是为你好。”   “算了吧……”殷爱嘟囔着,眉梢一扬,又低笑了起来,“我知道了,哈哈哈!”   孙克脸上的温度继续上升:“知道什么了你就,笑成这样!”   “孙克。”   “嗯。”   殷爱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笑意和一丝愁意缓缓说道:“我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特别……想你……”   孙克深深喘息着,小心地不发出明显的呼吸声:“想我还有心思去穿耳洞……”   “我又不穿给别人看……只给你看还不行吗?”   孙克压抑地得意起来:“这……这还差不多……”   殷爱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乱想。”   “我乱想什么了?”   殷爱用两只手捧着电话,在床上翻个身,满足地叹息着:“孙克哥哥,我们班没一个男生比你帅。”   “是吗,哼哼。”   “不过邻班有好几个比海洋哥哥还帅!”   孙克咬牙笑出了声:“小丫头片子,你等着……等放暑假回去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殷爱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顿时有点愣:“暑假?为什么是暑假?年底不就有寒假的么?”   孙克没有把自己的失望表露出来,他夸张地哎哎叫唤着:“谁知道学校会这么瞎规定,我听说今年寒假要把新生拉到太行山里去忆苦思甜,有可能回不了家了。”   殷爱的心晃当一声掉到最深处,失望透顶地呻吟着:“那……那怎么办?”   “没事!”孙克安慰地笑道,“现在都十一月了,明年七月就放暑假了,还有不到一年功夫,我算过了,还有二百四十九天。”   殷爱胸口里堵了一大团棉花,又憋闷又委屈,低低地嗯嗯着,全身的劲头都没有了。她抿着嘴唇说不出话,孙克在电话那边也沉默着,两个人隔着电话线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心底的思念象春天疯长的野草,一眨眼就长成一大片,绿绿的象张厚绒毯,多希望可以拥抱着躺在上面,尽情亲昵爱抚。   孙克身边突然传来嘎嘎的笑声,一个东北口音的男人坏笑着往他肩上拍一下:“小孙子!还没聊够呢,这是跟谁啊聊这么热乎,弟妹么?来给我也聊两句!”   孙克用力脚踹过去,笑着骂道:“操泥马,滚一边去!”   东北同学嘎嘎嘎地笑着走远了,一边走一边嚷嚷:“踢球就差你了,快点儿!”   殷爱笑着学:“小孙子,哈哈哈!”   “别听他的,一帮没正形的家伙!”   “你去踢球吧,”殷爱依依不舍地说道,“现在我可以给你打电话了吧。”   “打是能打,说话不方便,值日生就坐在电话机边上,队里规定讲电话不能超过三分钟。”   “这样啊……怎么这么严啊!”   “军校么,都这样。”孙克过了半天还记得刚才那个茬,“那我去了。记住啊,不准戴耳环……也不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听见没有!”   又叽叽咕咕地聊了好几句,那边踢球的同学再次来催,孙克这才命令殷爱先挂断电话。殷爱盯着手机屏幕变黑,然后把脸埋进枕头里趴了好一会儿。   当天晚上的日记信开头除了日期天气心情,还多了一个倒数的日期,249。这个数字看起来是多么遥远,殷爱觉得249天好象就跟一辈子一样,那么长那么长。   憋到晚上八点半,殷爱实在没憋住,忐忑地拨通军校的电话,想在睡前再听听他的声音。   接电话的应该就是孙克说过的值日生,粗枝大叶的男生一听说是找孙克的,不当回事似地噢了一声:“孙克啊,去医院了。”   殷爱一听腾地就从床上跳到了地板上:“啊?怎怎怎么回事?”   “好象是脸上给人打了一拳。”   这一惊不小,殷爱慌张地眼前发黑:“他……他又跟人打架了?”   第三章 忧郁是指尖抚过的距离   第三章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孙克深深觉得,这些话说的实在是太有哲理了。   殷爱在听到孙克进医院的消息以后,赶紧给宁城的吴阿姨打了个电话,火急火燎地说了这件事,把孙克他妈急得差点没背过气去,放下电话就要往儿子身边奔。孙凯师长镇定自若地拦住妻子,又打了个电话到远在河北的军校去问问情况,这才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孙克是进医院了,但是没打架。他和队里最要好的朋友,也就是那天来喊他踢球的那个东北同学小伍,两个大男孩在操场上打闹着玩,小伍朝孙克脸上挥来一拳。当时两人都在嘻嘻哈哈,孙克以为小伍是佯招不会真打下来,小伍以为孙克肯定能躲过去,也不知怎么阴差阳错地一拳就砸在孙克眼睛上,眉弓上当场就裂了道口子,鲜血流了满脸,送到医院去缝了两针。   小伍子内疚无比,孙克倒是无所谓,回到队里以后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报平安,好好地把老妈安抚了一通。殷爱的电话肯定也是要打的。因为有队长的特批,所以虽然已经过了熄灯时间,他还是能从宿舍楼里走出来,一个人站在空荡无人的大操场边的电话亭旁,对殷爱笑道:“说你没出息还真是没出息,缝两针就大惊小怪成这样,过两天就好了。”   殷爱又是急又是心疼:“什么大惊小怪,你们怎么能玩成这样!”   孙克摸摸鼻子:“玩过火的多了,这算什么!”   “吴阿姨急坏了,都怪你!”   “能怪我吗,要是你不告诉她,她怎么会急。”   殷爱有点生气:“老是这样不讲理!”   孙克心中一软:“小爱,我在这儿挺好的,别为我担心……你这样着急,我心里也急得慌……我真的没事小爱,不是骗你……”   殷爱沉默了一会儿,柔声说道:“元旦的时候我过去学校看你,行吗?”   孙克的笑声很无奈:“一个班12个人,只能有6个人请假,你就算过来了,我也不一定有机会和你见面。”   一句话又把殷爱说蔫了:“怎么军校是这样的啊!这不象坐牢一样吗!”   “比坐牢强点,这不还有6个人能请假吗。”   “真的一定要等249天才能见面吗……”   孙克笑笑:“过了零点了,还剩248天。”   打电话、写信、学习,殷爱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按重要性是这样排列的。元旦很快到了,殷爱整天魂不守舍的样子全看在戚丽颖眼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12月底前的几天对女儿说过些日子要到北京出差,想顺便在元旦假期里带她过去玩几天:“1号2号我都安排了活动,没时间陪你,你可以自己在北京玩玩,要是孙克能请到假的话,从北京到石家庄也很近,坐火车一小会儿功夫就到了。”   殷爱全部的热情都被点燃,激情沸腾到最高点,在电话里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孙克,孙克也非常高兴,兴兴头头地忙着请假的事。岳玥一听有机会出去玩,跑到戚阿姨面前撒了个娇,也跟着一起去了。两个女孩为了出行做了充足准备,一人拿一张爸妈给的卡,跑到商场里买漂亮衣服,只是南北温差很大,军校那里已经是零下多少度了,深圳这里还根本买不到合穿的外套大衣。于是提前一个星期,岳玥又冲动地拉着殷爱打飞的奔上海,逛了整整一天时间大肆采购,顺便坐火车回宁城一趟,给两位叔叔两位阿姨都带了礼物。   十二月三十一号晚上放学以后,一大两小三个人坐着岳叔叔的车到机场,欢天喜地地坐上了飞机。殷爱一路心都在怦怦地跳,出发前她和孙克联系过了,明天他有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陪着她,而且那家伙还十分直截了当地说已经在学校的招待所里订了个房间:“我现场侦察过了,屋子很宽敞,床很大,被单很干净,暖气很足,墙很厚。”   殷爱不解地皱眉:“跟墙厚不厚有什么关系?”   孙克脸不红心不跳地解释:“隔音效果好……哼哼哼……”   殷爱除了笑斥一句流氓,心里其实欢喜得要命,此刻坐在飞机上,她侧脸看着窗外的夜空,抿住嘴唇回忆被孙克亲吻时的感觉,为什么世界上会有那么甜蜜的事呢?   岳玥扒着肩膀凑过脸来瞅着殷爱:“笑得这么暧昧,哈!”   殷爱不好意思地看看旁边正在看报纸的妈妈,朝岳玥挤了挤眼:“哪只眼睛看到我暧昧了?”   岳玥很死相地也挤挤眼睛,和殷爱笑成一团。   三个小时多一点之后飞机降落在首都机场,接机的人已经到了这里,把三个美女接到长安街上一间离□广场很近的酒店,第一次到北京来的岳玥闲不住,放下行李就要出去逛夜北京,一直玩到凌晨两点多钟,才冻冻嗦嗦地回到酒店   第二天一大早,戚丽颖安排好的车就等在了酒店的停车场里,殷爱换上了全套新行头,特别仔细地化了点淡妆,还戴上了买的两只小耳环,对着镜子晃晃脑袋,小小的钻石在耳朵上晃出好看的光芒。   岳玥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四而五地强调,一定要拍一张孙克穿军装的照片回来给她看看,要是不穿军装的话,露两点也行,殷爱没好气地捏了捏她的鼻子,挥手和妈妈告别,踏上去石家庄的旅程。八点半出发,路上大概要用三四个小时,没有意外的话十二点就可以到达。司机对石家庄的路很熟,会一直把她送到陆军学院门口,快到的时候给孙克打电话,他会在门口接她。   看到他的时候千万可别笑得太花枝乱颤!殷爱对自己说道,她坐在后排座里,低下头捂住脸,怎么办,现在就已经在花枝乱颤了,到时候还不得让孙克哥哥笑话死!他最喜欢逗她笑了!   有心思,三个小时仿佛比二十四个小时还长,假期里高速公路上的车也很多,司机已经尽量快跑了,进石家庄市区的时候时间也已经过了十二点半。殷爱拿出手机来拨孙克他们中队的电话,占线了快二十分钟,好不容易才接通,听见了孙克的声音,也听见旁边男生笑着说的话:“你妈的,老子话还没说完呢就给我摁了!我媳妇要是生气了老子跟你没完!”   一边还有个京味很足的笑声:“我说小孙子今天上午斗地主怎么输得一脸都是纸条儿呢,原来是弟妹要来了,怪不得,哈哈哈!”   孙克飞脚踹走围在一边打哈哈的几个人,对殷爱说道:“我这就去接你,二号门,别走错了!”   “二号门,知道知道!送我来的师傅知道!”   握着手机,殷爱扒着前排座倚焦急地盯着车前方,一条长长的直路怎么总也走不到头,那么多的红绿灯,这是有完没完哪!   好不容易终于看到了路的尽头,司机指着前面对殷爱笑道:“过去那一大片都是陆军学院的地盘,他们学校可大了,那操场都望不到边,后头还有座山,我听说他们教官没事就让学生围着山猛跑,真苦!”   “是么!”真的很苦么?殷爱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赶紧地摸出镜子看看脸上是不是太油,妆有没有花,耳环有没有绞在头发里,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就已经看见了隔着一条街的一座院门,门口有穿军装的人在站岗,岗亭边还站着个引颈期盼的人。   呼吸的节奏完全乱了,殷爱扳了半天才把车门扳开,琢磨着该先迈哪条腿下车才能站得稳。孙克也看见了停在马路对面的这辆车,和从车里慢慢走出来的匀亭少女。北方风大,一出车门殷爱的长发就被吹乱,她一手拿着包,一手按着头发,羞涩地、又是十分期待着望着孙克。   偏偏这时候路上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过去,孙克骂着脏话从车流里穿过去,一把握住了殷爱的手,死死攥紧。   “小爱。”   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殷爱眷恋地看着孙克。他真的瘦太多了,黑得成了一块炭,咧开嘴笑的时间那牙齿又白得可爱。穿着一身军装,肩膀上扛着块红牌牌,帽子夹在左手肘里,孙克又低唤一声:“小爱……”   司机按按喇叭,笑咪咪地说道:“我完成任务了,正好趁这个功夫到石家庄转转,晚上等你电话,过来接你回北京!”   殷爱用手背擦擦眼睛:“辛苦你了,要不一起吃完中饭再走吧,现在已经快一点钟了!”   “不用,我随便吃一点就行,你们玩你们的,玩开心一点!”   孙克也出声劝阻:“先别急着走师傅……”,他说着看看殷爱,脸上的表情从欣喜变成了愧疚,“突然出了点事,我……我只请了半个小时的假……”   殷爱瞪大眼睛:“半个小时?怎么……”   孙克对司机师傅做了个稍等的手势,拉着殷爱走开几步,站定上风口的方向,帮她挡住吹来的冷风和风里的灰尘:“我们班一个内蒙古的同学妈妈刚才来了,她不知道儿子请不着假……那同学家里是牧民,穷得很,来一趟不容易,我就……我就把假让给他了。”   殷爱低下头,长长的睫毛眨动着:“那……只有半个小时么?”   孙克吞咽了一下:“现在,现在大概只剩十分钟了。”   “十分钟……”   “队里离校门远,我最快速度跑回去也得要七八分钟。”   殷爱抿起嘴唇,紧紧抓住孙克的手,手指微微颤动着,怎么也舍不得松开:“那下一次,就要等到暑假了,是不是?”   孙克故意笑得很促狭:“我们中队一百四十号人,全他妈是光棍,你哥哥我在这儿安全得很,绝对不会变心,不用担心!”   殷爱知道他心里也很难过,点点头佯笑着瞪了他一眼:“又说脏话……你现在脏话说太多了,真不文明!”   孙克抓抓头:“我说脏话了?哪句是脏话啊?”   “还装傻,一会儿就妈啊妈的!”   “妈这句也算脏话?”孙克回头看看路上没什么人看向这里,大着胆子飞快抚了殷爱的脸颊一把,小声笑道,“你真是没听过脏话,回头等暑假我回去的时候好好跟你说说,让你开开眼,看看到底什么才算是脏话!”   殷爱笑:“我才不要听!”   孙克低下头笑:“全是在床上说的脏话,你肯定爱听!”   殷爱眼角都是笑意,孙克看着她的耳环,清清嗓子:“回去就把耳环摘了,这么好看,不准给别的男人看!”   殷爱抚了抚耳环,突然摘下左边的一只放进孙克的手里:“你收着,别的人就看不到了。”   孙克握紧五指,耳环挂针戳在手心里,生生地疼:“小爱,时间到了。”   殷爱象被电着一样松开手,把两只胳臂背在身后体贴地后退一步:“那你快回去吧!”   孙克咬牙喘息着点点头:“我回去了!”   “快着点吧,别迟到了!”   “好!”   孙克一双灼亮的眼睛里全是殷爱依依不舍的身影,他深吸一口气,决然地转过身,大步跑过马路,跑进了军校的校门里,头也不回地向里跑去,生怕自己稍一迟疑就会把纪律什么的抛在脑后,回去不管不顾地拥抱住小爱。   殷爱站在马路这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大门里那个渐渐远去的绿色身影。   孙克却停住了。他站着,万分犹疑万分不舍地喘了一会儿气,然后逼自己镇定下来,突然扬起声,洪亮无比地喊起了口令:“正步,走!”   随着这声口令,他沿着一条笔直的林荫路走起了正步,身姿挺拔威武。几步以后口令声又响起:“立,正!向后,转!”   几乎是完美的动作,路的这一头,殷爱傻傻看着,路的那一头,年轻高大的军人笔直地竖立在从树顶照下的阳光里。他严肃英俊的脸上浮起一个笑容,抬起右臂,在阳光和北风的印证下,端正地向着殷爱敬了个军礼。   这样的孙克象是一棵树,殷爱的眼泪落了下来,她知道他永远都会长在自己的心里。   在十四岁之前,殷爱心里并没有觉得孙克和张海洋谁更轻些谁更重些,她对他们只是完完全全的依赖,比起都是独生子女的同学们来,她有这两个比亲哥哥还亲的哥哥,还非常自豪。   十四岁那一年的那一天,她坐在孙克的自行车后座上跟他一起去邮局妈妈寄来的取包裹。小邮局门口并不宽阔的道路两边栽着很多樱花树,正好是花开烂漫的时节,简直轰轰烈烈到不知道它们该怎么收场。孙克停下自行车,用长腿撑着地,抬头看落雪一样纷纷飘下的花瓣:“樱花什么时候已经开成这样了,我都没注意。”   殷爱揽着他的腰,也跟着抬起头:“快开败了,看不了几天了。”   大男孩转过脸来对着她笑:“今年的花开过了还有明年后年,我们有一辈子时间。”   阳光斜斜照在孙克的侧脸上,把他原本就深刻的轮廓勾勒得更加清晰,一片洁白的花瓣飞过他眼前,浓密的睫毛眨动了一下,眼睛里看见的那个定定的殷爱消失了,又再出现。   他看她,自然而然地笑着,并没有觉得这句话听起来象是誓言或者承诺。一辈子的时间对于两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意味着永远,尽管青春的特权之一就是遗忘,前一刻还信以为真的悲伤,后一刻就成了轻描淡写的笑谈。但是殷爱觉得这次从孙克嘴里说出的‘一辈子’这三个字却象是盐,杀杀地抹在了她还不识愁滋味的心口上,从她的生命里腌渍出了一点充盈的液体。   太长太久远了,隔着‘一辈子’这三个字和她遥遥对望的那个未来究竟会是怎样?她突然开始害怕,眼前这张年轻英俊的脸庞,难道有一天也会象孙叔叔张叔叔那样生出皱纹,也会变老。   女人对男人的爱里包含着很多怜惜、珍视和呵护。当她情不自禁地开始想要守护保护他的时候,那就已经爱上了。此时此刻望着孙克的身影消失在林荫路尽头,殷爱不知怎么地又想起了那天从他眼睫边拂过的一片樱花瓣。象他这样蛮野的男孩也会有过一次象樱花花瓣一样脆弱易碎的笑容,也会有过一次单薄仓惶的背影,让喜欢她的女孩一直心疼到灵魂的最深处。   司机师傅瞅着殷爱掉眼泪的样子,心里也怪不落忍的,一路上小丫头心心念念盼望的架势他全看在眼里,可现在这才刚握了握手,小伙子就奔回学校里去了,从宁城飞到北京,再从北京坐车到石家庄,几千里的路程只见了这一眼!   毕竟是在大马路上,殷爱没好意思尽兴地哭,她擦擦眼泪,定定心神,没精打采地走回车边,拉开车门。还没等坐进去,路对面的学校大门里传来一张宏亮的呼唤:“小爱,小爱!”   殷爱扭过头看过去,高大帅气的张海洋正站在门里冲着她摇头。   司机师傅还是一个人开着车到石家庄市区里转悠去了,殷爱穿着精心准备的漂亮衣服,拎着从妈妈衣柜里翻出来最漂亮的一只包和张海洋并肩走在军校里,这里的气氛和宁城家乡的部队大院很象,时不时从身边擦肩而过的绿色军装让殷爱觉得很放松。   张海洋知道了殷爱过来是来看孙克的,也知道了孙克不能出来的原因。殷爱很快就恢复了好心情,侧脸看着张海洋,挤挤眼睛笑个不停:“刚才过去好几拨女生都盯着你看!”   张海洋看看她,微笑地扬了扬下巴:“是吗,我没注意。”   殷爱拍他一巴掌:“你拽的!对了,吴阿姨不是说你们学校不招女生的吗?这不有好多女生!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考来了啊!”   “也不是不招女生,那得分专业,我和孙克上的是指挥专业,没有女生,招女生的好象都是委培,没有军籍的。”   “哦。”殷爱清清嗓子暧昧地压低声音嘎嘎笑,“又有人看你了,这两个女生挺漂亮,我说海洋哥哥,你还真是个抢手货!”   张海洋意味深长地抿起嘴角:“也不怎么抢手。”   “谁说的,你要是到我们学校去,包管一半女生都会尖叫!对了对了!”殷爱拿出照相机,“我答应好朋友要照制服帅哥给她看的,怎么办,帮个忙吧!”   张海洋无奈地盯着她笑:“你还有没有正形?”   “就一张!好不好!”   “不好。”   殷爱腆着脸凑上去笑:“别这么小气嘛!”   “留着拍孙克吧。”   殷爱苦笑:“怎么拍啊,他又出不来。”   张海洋没有察觉自己的手指已经慢慢紧拢成拳:“他个笨蛋,就不会想想办法。”   “哪里有什么办法可想……”   张海洋没有多跟殷爱解释,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殷爱带到了军校里的招待所楼下。殷爱有点愣:“干嘛啊海洋哥哥,到这里来干嘛?”   招待所大门里正好走出两个穿着军装的男生,一个个对着张海洋挤眉弄眼:“老张,哟,这是谁啊,介绍介绍呗!”   “是不是嫂子?嫂子好!”   张海洋笑着把他们骂走,径直在招待所前台跟小姐要了一间房。殷爱不明白他这是要干什么,问他他也不说,只好跟着他上到三楼,进了一间看起来还算清爽干净的房间。张海洋到楼下小卖部里去了一趟,拎上来一大包水果和零食,放下以后就让殷爱在这儿等一会儿,他去想办法把孙克弄出来。   “弄出来?他真能出来么?”殷爱大喜过望,拉着张海洋的衣袖欣喜满脸。张海洋的心向下沉了沉,微笑着说道:“不一定,我尽量争取,你放心在这儿等着,我记得房号,一会儿给你打电话。”   “哎!”   张海洋点着头走到屋外,想起了什么似地停下脚步,盯着殷爱看了一小会儿,突然皱起眉:“我说这么别扭呢,你怎么只戴了一只耳环?”   殷爱抚着光秃秃的右边耳垂,憨憨地傻笑,没好意思多做解释。她脸上的笑容让张海洋的心沉得更低。北方屋里有暖气,热烘烘的房间里殷爱已经脱掉了大衣,露出里面穿着的一身漂亮衣服,张海洋能看出她精心打扮的痕迹,也知道她这么打扮是为了谁。   殷爱不知道海洋哥哥是怎么想办法,她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房间里转悠了半个多小时,电话就响了。打电话来的是妈妈戚丽颖,她说已经接到了张海洋的电话,让殷爱在石家庄住一晚,她这就通知司机先回北京,明天再过来接她。   妈妈的电话刚挂断,房门上就响起了急促的敲击声,殷爱小跑着过去打开门,孙克立刻象一阵疾风一样扑卷进来,拥抱住了她。   他一路是用冲刺的速度跑过来的,再飞奔上四楼,现在喘得象一头牛。衣服上还沾着北风的寒冷,呼吸出的空气却象火焰一样灼热。殷爱惊喜得超出预想,她搂住孙克连连眨动眼睛,期期艾艾地说道:“你怎么……你怎么请到假的?”   孙克笑笑,捧住殷爱的脸颊吻住她。这个动作从几天前就已经憋在心里了,现在终于可以做出来,他不愿意让任何别的东西来打扰他现在激动的心情。   在殷爱离开军校以后张海洋找机会和孙克长谈了一次,周末的下午,两个男人坐在学校旁边小饭店的包间里,一人面前放一堆啤酒,痛快地喝痛快地聊。从殷爱到学校来孙克却没能请到假这件事说起,张海洋把他在军校这两年感悟到的一些生存之道全都说了出来。   孙克和他都是师级干部的儿子,虽说不算很大的官,可在生活了十几二十年的那个小圈子里,他们算是位于上等位置。不过现在在部队里,做为普通的一名学员,这样的家世根本不足以为他们增添什么砝码,所有的利益和荣誉除了靠汗水,还需要靠一些别的努力才能得到。张海洋把孙克从宿舍里弄出来的办法,说白了就是两条烟,托相熟的朋友给孙克中队的队长、指导员一人送了一条,换来了他半天的假期。   两条烟一共几百块,孙克不是出不起,而是想不到。他从学习紧张的高中一步跨进纪律严格的部队军校里,短短半年时间还没有学会一些成人的规则,他骨子里还是一个以为耍耍狠动动拳头就可以赢的不谙世事的大孩子,他还只会盲从于自己的心。   在招待所里拥抱着殷爱的时候,孙克紧紧咬着牙关,他除了欢喜,心里还有点愧疚,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痛快。成长就是这样,除了有一些不得不放弃,还有一些不得不接受。不过为了怀里的这个女孩,什么样的不痛快也没关系,眼前的欢乐抵偿过一切。   孙克喉间吞咽着,比什么时候都更珍惜地捧住殷爱的脸,久久地凝视着,在看到她睫毛上沾着的一滴眼泪时,爱怜地叹了一口气,吻在了她眨动的眼睫上:“小爱……”   无边无际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眼波,他一低头,以为就踏足进她涛涛不尽的河流。亲吻就象是从河水里掬了一捧痛饮,他恨不得让自己全身都沉进去,沉在她河流的最低层。   殷爱搂住孙克的腰,仿佛感觉到了他心里淡淡的云翳,低声笑着抬手擦干眼泪:“抽烟的吧,一股烟味!”   孙克笑了,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想你想的,心里难过……”   殷爱看着他军服领子上的领花,用手指头在上头轻轻地拨抚:“孙克哥哥……”   “嗯?”   殷爱腼腆地笑着,弯起了嘴角:“你穿军装真好看……”   孙克的满足感已经升到珠穆朗玛峰顶,神气活现神采飞扬地傲视着全世界:“好看吗,哼哼,算你有点眼光。”   殷爱的手指从领花滑到他坚定的下巴上,指腹上能感觉到他刺刺的胡茬:“最好看……”   孙克握住殷爱的手,送到唇边吻着:“小嘴怎么这么甜……殷小爱,你到底想把我迷成什么样才甘心,嗯?”   殷爱笑靥如花:“怎么,你不想被我迷吗?”   孙克张开嘴,装模作样地咬了殷爱的手指一下,眼睛眯了起来,神色暧昧地低笑道:“去把窗帘拉上,让你看看我到底想不想……”   真正男女间爱人般的亲密不仅仅是裸裎相对,也不仅仅是火热的动作和暧昧的语言,那完全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节奏。就象一首优美的大提琴曲,一个音符结束以后,只有另一个音符紧接着响起,不乱、不断、不急、不慢,才能成就一首完整的乐曲。   所有都是无可取代,包括他柔软的眼神和她柔软的发丝,还有亲吻时的喘息、抚摸时的颤动瑟缩。殷爱躺在洁白的床单上,被孙克用自己的身体覆盖着,她的嘴唇贴着他一侧坚实的肩头,一垂眸就能看到他右后肩上有一道新划出来的伤痕,没有破皮,但是颜色很鲜红,而且高高肿起,隆出皮肤表面。   她伸手,用指尖轻轻在这道伤痕上抚摸,张开嘴唇咬了他的肩膀一下:“怎么弄的,怎么伤成这样……”   孙克揪回殷爱的手摁在她体侧,微抬起上身来不满地嗯了一声:“哥哥疼你的时候不许打岔,专心点儿!”   殷爱笑着咬住嘴唇,羞涩地别开脸,在孙克身下的自己衣衫已经半解,最后一层薄薄的阻挡底下就是皮肤和盈盈微颤的胸房,而他已经在这里跟自己较了好半天的劲,有好几次都几乎要把这层遮挡彻底揭开,可又一次接一次地在最后关头退却犹豫,把唾手可得的甜美滋味生硬地推开。   屋里有暖气,热烘烘地烤出了一层薄汗,殷爱听见了孙克恼怒的叹息,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一翻身躺到了她的身边,揪过枕头来死死压在脸上,然后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有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   只是这样的姿势让她能把他看得更清楚。明显变厚变宽的胸膛上两块胸肌有力地贲起,皮肤晒得很黑,光滑得泛着一层健康的光泽,他微有一个动作的时候,能明显看出皮肤底下的肌肉是怎样呈条状拉伸和收缩的。因为胸肩很宽,所以没有一丝赘肉的腰就显得特别细,军裤的皮带解开着,裤腰松松垮垮地挂在胯间,露出黑色内裤的边缘,平坦的小腹上几块腹肌的轮廓十分明显,两条长长的腿一直伸到了床底边,可能是总穿着鞋袜的原因,两只脚倒是挺白,上下比较,鲜明对比。   这样一具男性的身体充满了雄健的美丽,它那么鲜活那么年轻,那么地触手可得。它就在殷爱的身边,它完完全全属于她,这就象是她私人的领土,彻底臣服在她的统治下,她有绝对的自信,不可能有别人能分享到一丝一毫属于孙克的美好。这份自信让年轻的女孩又骄傲又自豪,全身心都被一种比重很轻的气体充盈着,飘飘欲仙,快要升进了蔚蓝的天空里。   耳边有他沉重的呼吸声,殷爱听着,甜蜜地微笑着,情不自禁探手过去,张开五指摊平手掌,整个地覆在他的胸口上,感受他的皮肤和体温。   孙克象被针扎了一样,全身的肌肉都在同一刻绷紧,然后慢慢地放松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抬得更高,小腹深深陷下去,勾勒出一条诱人的曲线。   没有女人能抗拒这条曲线的诱惑,殷爱小心地让手掌开始滑动,从他胸口的高山,滑向平坦微陷的腹谷。女孩的掌心细嫩,摩挲着,象是一块丝帕拂过,那种又酥又痒的感觉简直象是被点燃的导火索,很快就要烧到尽头,引发爆炸。   孙克的呼吸明显急促了很多,殷爱象是发现了一件很好玩的事,她扬起唇角低低地笑出了声,侧头看看,枕头还压在他脸上,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也看不见她的微笑。殷爱小心地把收敛起笑声,试探地用指尖在孙克的小腹上向下按了按,年轻的皮肤和肌肉弹性十足,他有些紧张地抻直了身体,发出两声难以抑制的鼻息,喉节也上下滑动了两下。殷爱玩得更起劲,她半坐半偎着,一边盯住孙克的反应,一边开始大着胆子把手继续向下滑去,停在了内裤的边缘。   汗水混杂着香皂的味道,这是殷爱从小就闻惯的孙克的味道,这种味道会让她在害怕的时候突然感觉安全,也会让她在平静的时候突然感觉紧张。她悄悄地深深吸进一口带着他味道的空气,然后屏住呼吸,让它在身体里多停留一会儿,也许这样就能记得更清楚一些。   忐忑的指尖还想探索更多,殷爱又瞥一眼安静不动的孙克,好奇地把手指挑进黑色内裤的边缘里。仅仅探进去一个指节的长度就停住,可是指尖所触之处,已经能感觉到一些浓密的、蓬乱的东西。女孩的脸庞羞涩得通红,她用力吞咽下紧张的情绪,在心里对自己默念几句,打打气鼓鼓劲,然后坚决地把手掌全部伸了进去。   孙克一声闷哼,弓着身子跳坐了起来,一把死死攥住殷爱的手把她揪了出来,恶狠狠地盯了她好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死丫头片子……你,你别招我!”   殷爱红着脸,两只水汪汪的眼睛里柔□滴,看得孙克更加难耐,他粗鲁地挥开她的手,跳下床去飞快地整理裤子扎束起皮带,嘴里不停地嘟囔着:“招我,敢招我……”   一双温柔的手臂从身后揽住孙克,殷爱跪在床上,让自己和他紧紧贴着,在他赤*裸的肩头轻轻咬:“孙克哥哥……”   孙克喘着粗气,向前勾着头,想离她甜美的气息远一点:“死丫头,我……我容易嘛我,你还这么勾我……一边去,离我远点儿!”   殷爱笑着,执拗地把手臂收得更紧,整个身子都趴靠在他背上,除了呼吸,连头发也捣乱似地拂搔着孙克的皮肤:“孙克哥哥,你……你不是说,想我了么……”   孙克抓住她的两条手臂,终究还是不舍得对她使大力气,只好憋粗了嗓子悻悻地说道:“别不知好歹啊,松开手!”   殷爱撒娇地摇摇头:“不松……”   孙克拿这样的殷爱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抿紧嘴唇最后一次天人交战:“你再不松……你再不松手,后果自负!”   殷爱连心都在他的气息里轻漾,说话时的语气就更浮离如波,一浪一浪地冲刷着孙克已经不怎么坚决的心坎:“什么样的……后果……孙克哥哥……”   孙克咬牙:“才几天没见你就学坏了!没我在身边管着你不行是不是!”   殷爱的笑声比子弹还要锋利,孙克已经开始溃败的防线更是千疮百孔,她亲昵地偎抱着他,柔声低语:“孙克哥哥,我能不能问你件事?”   “什么事?”   殷爱垂下眼帘,轻笑呢喃:“那个……我……我听我们班同学说……”   “说什么了?”   “嗯,就说……说一般的男人……都会很想,那个……是不是啊……”   孙克瞪起眼睛:“我是一般的男人吗!”   殷爱笑得不行:“那……你会不会也想……”   孙克斩钉截铁:“不想!”   殷爱的手指在他腰眼上轻挠,说出来的话象吹出来的气一样轻:“真的?”   孙克顿住:“你……你真学坏了!”   殷爱把脸全埋在他的背上,天知道她有多喜欢这样搂抱着他的感觉,就在她的怀里,皮肤与皮肤紧贴,当中没有一丝缝隙,近到不能再近,仿佛再用一点力就要融成一体,那是谁写过的诗?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只有拥着孙克的时候殷爱才懂得了这句诗,原来当真是有一个人,你甘心情愿和他一起被碾成碎屑,然后再掺拌在一起,永远也不能再分出彼此。   “孙克哥哥,你要是想的话,我……我很愿意……”   孙克的脸上一拧,他微侧过头去,眼角里看见殷爱乌黑的头发和一点雪白的额头。他的嘴唇动了动,沉声说道:“傻!”   殷爱声音更低:“我说的是真心话,孙克哥哥,我,我也……我也……”   “小爱!”孙克转回脸来,看着光洁的地面,“别说傻话,你还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谁说我不懂……我都懂……”殷爱搂紧他,“孙克,你真的不想么?还是……你不喜欢我了……”   “越说越没谱儿了!”孙克轻叱一句,“我不喜欢你还能喜欢谁?以后再让我听到你说这种话,我就要生气了!”   殷爱低语:“那你为什么不想……”   “不想就是不喜欢你?你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逻辑?”   “你才乱七八糟!”   孙克摇头轻笑:“那好吧,如果你非要霸王硬上弓我,我也没办法,来吧。”   殷爱拧了他一下:“讨厌你!”   孙克抓住她那只捣乱的手,低下头去在她的手心上吻住,从口鼻里呼出的空气湿乎乎的,弄得殷爱很痒:“我答应过爸妈,也答应过海洋,也对自己发过誓,我只喜欢你,只会对你一个人好。只是不是现在,小爱,我不是不想,我比你想象中还要想一百倍,我想得都快要爆炸了,我憋死了,可现在不行……你还小,你经不起这个,再等两年,等你长大,也等我再长大一点……我和你的第一次不能在招待所这种地方,小爱,陪我一起等,好吗?我要给你最美好的,我要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   殷爱酸涩地点点头:“我等着那一天。”   “这才乖!”孙克长出一口气,勉强拉开殷爱的胳臂,走进洗手间里用冷水洗了把脸,等到身体的异状恢复以后才回到房里。殷爱已经整理好身上的衣服,窝坐在床上睁着两只大眼睛看他。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身体吹汽球一样又有了悸动的苗头,孙克在心里狠狠咒了自己一句,抓过上衣一件件穿上,把殷爱从床上拉下来:“还没吃饭吧,走,我也饿了,带你尝尝我们学校的小饭馆。”   小饭馆应该就是他信里和电话里经常提到的那一间,殷爱坐在陈设简单的房间里,好奇地四下里打量。旁边的桌子几乎都坐满了,有好些年轻的女孩子都在和身边的男伴欢快交谈,孙克点了殷爱爱吃的饺子和两个菜,又要了一瓶啤酒,客人多,服务员应付不过来,他就自己过去端过盘子来,又拿了碗筷和酒杯。   自然有一些艳羡的眼光瞄向漂亮的殷爱,孙克手里拿着酒杯从桌子之间走过来的时候,那姿态相当神气活现,他瞬也不瞬地盯着殷爱,头晃尾巴摇地坐到她身边,放下杯子就凑到耳边低声笑语:“我看了一圈,你是最漂亮的,嘿嘿,我们家小爱真不错,真给哥哥我长脸!”   殷爱没好气地推他一下,孙克恰到好处地配合她的动作哼哼两声,身体也跟着晃动,让所有人都能看出来这个漂亮姑娘是他的人。   饺子用两只大盘子盛着,一人再拿一只小碟倒醋,小饭馆里的醋不知道兑了多少水,倒出来稀稀的,颜色一点也不深。殷爱先用筷子夹了一只饺子,蘸点醋,然后塞到孙克的嘴里:“有点烫,慢点吃。”   孙克张大嘴巴一口包下去,香喷喷地嚼着,边嚼边笑,边笑边看着殷爱,眉梢眼角里都透着得意和喜悦:“不烫,好吃,真好吃,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饺子!”   殷爱从桌子底下踢他一下:“这哪有你妈妈包的饺子好吃。”她说着搛了一只,在醋碟里蘸蘸,刚想往自己嘴里送,对面的孙克已经张大嘴巴把头伸了过来,冲着她啊啊两声。殷爱笑得不行,只好把这只饺子也填他嘴里:“有完没完,你手又没断,自己不会吃啊!”   “自己吃的没有你喂的香。”孙克嘻皮笑脸,殷爱突然想起一件事,又轻踢了他一下:“把海洋哥哥也喊来一起吃个饭吧,我们俩在这里吃,把他丢到一边,回头他知道了该生气了。”   孙克大嚼着,象是不以为意地嗯嗯:“他没时间吧,队里事多,他现在是副队长,底下管着一百来号人呢。”   “海洋哥哥当官啦!”殷爱撅起嘴巴看看孙克,“你什么时候也弄个官当当啊!”   孙克扬眉:“咱们不稀罕那个。”   殷爱笑得捂住嘴:“当不上就说当不上。”   “我那是不想当,事太多,一忙起来连想你的功夫也没有。”   “是吗?”殷爱眨眨眼睛,“那咱们就不当了。”   孙克把手伸过桌子,爱怜地揉揉她的头顶:“说你傻还真傻!快吃吧,吃完我带你去参观我们学校。”   “好啊好啊,我早就想参观了。”   孙克哼哼:“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到处都是一帮傻老爷们,有功夫看他们不如多看看我,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殷爱这一下子踢得特别狠:“说什么呢!不准说这样的倒霉话!”   孙克吸着凉气揉着腿:“不仅学坏了,而且变凶了!殷小爱,你皮痒了是不是!”   殷爱连夹两只饺子塞给他:“吃你的吧,把你嘴堵起来,看你还能不能再胡说!”   小饭馆实惠厚道,饺子个头特别大,两只一起塞在嘴里,孙克的腮帮子全鼓了起来,他费劲八拉地嚼着,一边还直眉瞪眼,殷爱嗔怪地笑着,拿起一张餐巾纸轻轻擦去了他嘴角的菜汁。孙克含着一嘴的东西,想笑笑不出,只用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殷爱用脚在他腿上蹭蹭:“疼不疼?”   孙克立刻点头,含混不清地嘟囔:“疼!”   周围全是人,这种地方被他这么火热的视线包围着,殷爱觉得全身都不自在,她咬了咬筷子尖,柔声说道:“才不会看一眼少一眼……以后有的是时间看……”   孙克嚼动着的嘴停了下来,他丢下筷子握住殷爱的手,桌子底下的腿也勾住了她的腿,生怕她会消失似地久久不肯松开。殷爱红着脸,用力把手抽回来,低下头去埋首专心地吃起饺子。三两个下肚以后抬起头来,孙克还在那样灼灼地看着她,殷爱脸上发烫,低声催促:“叫我快点吃,你自己又不吃……”   孙克笑弯了眼睛,胡乱几口把嘴里的饺子咽下去,喝口啤酒,清清嗓子:“小爱,我们吃完以后……还是回房间吧……”殷爱同学当然拒绝了这个无理提议,于是吃饱喝足以后,两个人并肩走出小饭馆,开始在这座著名的军校里溜达。   真的是很大的一座学校,殷爱跟着孙克站在听他说过的那个操场旁边,一眼望过去,摇头长叹:“这一圈,得有多少米啊!你们平时就是围着这个跑步吗?”   “这儿是练队列用的,跑步都在后头山上,要么就拉到学校外头去,开车开出去五公里找个地方把人扔下来,自己背着包袱扛着枪往回跑。”   “包袱?就是被子么?”   “是啊,打背包,还有脸盆、鞋、水壶、军用铲,有时候还戴着钢盔,妈的,死沉。”   “你们军校里是不是也和部队里一样要紧急集合?”   “现在不了,刚入学集训的时候经常的事,半夜三更不让人睡觉,紧急集合跑五公里。我们摸着黑打背包,一个个手都生,打的不结实,一路上咣咣咣咣不知道掉多少个脸盆,还有背包散了的,裤子穿反的,鞋子跑掉的,丑态百出。”   殷爱前仰后合:“那你呢,有没有掉过脸盆?”   “怎么会没掉过。”   “那怎么办?”   “反正一地都是盆,捡近的随便拾一个呗,还能怎么办?”   “就这样啊,哈哈哈!”   “现在好了,手脚都麻利多了。”   殷爱握住孙克的手,摊开他的手掌仔细看,原本就不怎么细嫩的手掌上现在多了很多老茧,有的老茧已经磨得掉了皮,摸起来很粗糙。刚才就是被这样的一双手抚摸着,这双经过了磨砺的、不惧怕苦痛的、真正男人的手……   低头沿着孙克掌心的纹路一道道抚摸,身边的他站得笔直,也垂眸看着殷爱头顶那道发线,闻着从她身上飘过来的若有若无的香味。   冬日的阳光照在开阔的操场上,北方的冬天草地枯黄,风吹过的时候还会扬起一些沙尘,卷来几片枯叶。在这样黯然的颜色里,身穿绿色军装的大男孩身边站着个白色的纤细身影,象是有谁刻意用蘸过最鲜亮色彩的画笔,在这幅平淡的画布上添了两笔。所有一切背景都是为了烘托出他们相依相偎的美好,所有苍白的人生都是为了等待这一朵静静绽放的鲜花。所有凝静所有喧哗,所有激昂所有茫然,所有她眼泪滴落处的他的皮肤,所有他嘴唇亲吻过的她的身体,都是为了这一刻在两颗完整无伤的心灵上深深刻下一道伤口,再深深地记住这让人刻骨疼痛的美好。   孙克有点讷闷,好端端的,他心里怎么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酸楚,被心爱的女孩爱怜着,这怎么会让他喉间发酸,他明明应该觉得幸福觉得美得冒泡才对!这是……怎么了……   “小爱,”他反手握住殷爱的手,五根手指收拢,把她护在自己的手心里,“小爱……”   殷爱抬起眼睛来,专注地看着孙克,两个人的两双眼睛里就只剩下了彼此,除此以外别无他物,不识愁滋味的青涩岁月里,爱情是世界上最纯粹最干净的东西,没有什么能打扰他们的爱,全世界就是他,她就是全世界。   殷爱唇角微弯,甜甜地笑了起来,他手心里很暖和,被他握着就安心了,就够了,“孙克哥哥……我爱你……”   一丝红晕擦上了孙克晒黑了的脸颊,年轻的军人深吸一口气,坚毅的眉峰先是皱了皱,然后舒展开,然后又皱起来。挺直的鼻梁下,嘴唇久久地抿着,象是在仔细回味这三个既普通又特殊的字,它们连在一起,被殷爱轻柔地说出来,真的就成了最最幸福的乐曲。   只是孙克也有些恼怒,呼吸开始有点不镇定,他咬咬牙,沉声低语:“死丫头,怎么抢我的台词……这话该是我先对你说!”   殷爱笑着:“你说和我说,不是一样吗?”   “不一样!”   “有哪里不一样?”   有哪里不一样?当然有不一样,因为你是我的小爱,因为先说出了这三个字,我就会觉得我给你的爱比你给我的多,这样在不能陪着你的那些日子里,我就会安心一点,自责也会少一点……   只是这样的心声孙克不好意思说出来,他嘴皮子挺利索的一个人,居然也有讷讷地说不出话来的时候。殷爱歪着头,笑着追问:“到底哪里啊?有什么不一样,你说给我听听看!”   一边突然响起了笑声,一个东北口音的男声咋呼着:“小孙子,怎么也不给我介绍一下,这谁啊?”   孙克笑着转过脸去骂了句脏话:“你妈的,你怎么也窜出来了!今天不是该你去浇菜地吗!”   殷爱以前在电话里听到过他的声音,现在才看见,原来也是个长相英俊的小伙子,个头比孙克还猛,又高又魁地象一扇门板。他嘻嘻笑着走过来,对殷爱伸出右手:“弟妹吧,我是孙克的战友加同学,伍靖,叫我小伍或者伍哥都行啊,哈哈哈。”   孙克一把扇开他的手:“伍哥,你还放羊呢!小爱,这是我们队有名的伍八盆,叫他八盆就行了。”   伍靖一拳捶过来:“妈的,当着弟妹的面你小子泼我脏水!”   殷爱笑得不行:“八盆?什么八盆?”   “他小子死能吃,一顿最多吃了八盆饭,这不伍八盆嘛!”   殷爱笑得快要坐到地下坐了:“这么厉害,哈哈哈!”   “你小子吃的也不比我少!”伍靖哈哈笑着和孙克互损了几句,从兜里摸出个手机来朝孙克晃晃:“这个,值几顿酒?”   孙克眼尖,一眼看见屏幕上的那张照片,他夺过来,一边看一边骂:“你个狗东西,什么时候买的手机?该偷拍老子!”   殷爱也看过去,手机屏幕上正是她和孙克相对而立深情凝望的一幕。伍靖躲开孙克的拳头,对着殷爱笑道:“我说弟妹,上个月来看小孙子的是不是你?怎么一个月不见,头发长这么长了,人也漂亮了。”   殷爱眨眼,孙克笑叱:“闭起你狗嘴,少给老子开这种乱七八糟的玩笑。”   伍靖嘎嘎坏笑着,从孙克手里拿回自己的手机,朝殷爱摆摆手,转身小跑着离开了:“我可没开玩笑,弟妹你好好审审他,让他跪搓衣板儿,满清十大酷刑,一起上吧!”   孙克冲着伍靖的背影扬声喊:“你小子,回头跟你算账!”   殷爱乐不可支:“他真好玩,伍八盆,真吃了八盆?多大的盆啊?”   孙克拉着殷爱,沿着一条林荫道继续向前散步:“别听他胡咧咧,没有的事,没人来看过我。”   殷爱凑到他身前也坏笑起来,用手指点着他:“着急了,心虚了,肯定有鬼!快老实交待,那个人是谁啊?嗯?不然我让你跪搓衣板啊!”   孙克照她脑门弹了一下:“有你个鬼!跟他一起胡闹!”   殷爱做个鬼脸:“哼哼哼……”   孙克笑着把她揪过来,飞快地搂抱一下:“想哼哼?回房间去,让你哼哼个够……”   殷爱拍开他的手,快走两步向前林荫道的前方跑去,长长的头发在风里飞扬着,孙克咧开嘴,也迈开两条长腿,向她跑过去。   元旦的相聚非常短暂,第二天一早,殷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学校,坐上司机的车,从石家庄返回北京。当然免不了被岳玥同学一番追查审问,接下来在北京的假期里她一点也提不起精神来,无精打采地混到结束,坐飞机回到深圳,回到了距离孙克两千公里以外的地方。   几天以后接到孙克的信,信很薄,封皮上醒目地写着几个字:内有照片,勿折。   拆开来看,只有两张照片,一张就是伍八盆偷拍的那一张,殷爱盯着上头的孙克看了很久,舍不得移开眼睛。另一张照片很奇怪,应该站在伍八盆同学那一天相同的角度拍的,同样的背景同样的焦距,只是画面上什么人也没有,好象是用了什么高超的PS技巧,把前一张照片上的两个人平空隐去了一般,不过看看照片右下角的日期,是她走的那一天拍的。   殷爱心中一动,翻过照片来,看见了背面孙克刚劲有力的字。八个字,他写得很潦草,很乱。   “没有你,我也没有了……”   第四章 距离是眼睫沾染的声息   第四章   没有你,我也没有了……   殷爱捂住脸,又想笑,又想哭。她把孙克潦草的字迹贴在嘴唇上,老天爷才知道她多么想立刻就坐上飞机回到他身边去,可是她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离下一次见面还有两百多天的时间,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一共是四五千个小时,可现在连一秒钟都让她度日如年,那么长的时间,要什么时候才能熬得完!   早上上学的时候,和岳玥一起坐在她爸爸的车后排座上,殷爱无意识地用手摩挲着校服裙子的裙褶,耷拉着脑袋,马尾巴拖在一边肩膀上,刘海一直挡到睫毛。岳玥用手肘捣捣她:“喂,你够了吧,怎么还是这个不死不活的样子。”   岳叔叔扭了一下头,笑斥女儿:“乱讲!怎么能这样讲你小爱姐!”   殷爱抬起头来朝岳玥翻个白眼:“我什么时候不死不活啦,我这不是挺好的嘛!”   岳玥瞪大眼睛盯着殷爱看了一会儿,撇撇嘴,把手一挥:“不跟你说这个了,没劲。”殷爱还真是挺没劲的,她又恢复了刚才的姿势,一直到车停在学校门口,然后背起书包进了校园。和岳玥在楼梯上挥手道别,走进高三年级的教室。   一天的课上得不知所云,孙克的照片就在书包里,殷爱也不知道翻开来看了多少眼,每次的匆匆一瞥都能让她露出微笑。写信已经不写在纸上了,她买了最漂亮的笔记本,实在没心思上课的时候就翻出来,装出埋头记笔记的样子,把她想对孙克说的话都记下来。一共买了两本笔记本,一本寄出去的时候就在另一本上写,等孙克象老师批改作业一样把那本寄回来,手边的这一本正好也可以出发了。   向前翻几页,看着孙克在本子上给她回的信,殷爱咬着笔头忍住笑。他写信也和说话一样,洋洋洒洒无边无际胡吹乱侃,一点也不知道害臊两个字是哪国的火星语,写出来的那些情话又肉麻又肉麻又肉麻,殷爱每看到那里,都会把阅读速度放到最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着回味着臆想着,直到看得脸红过耳,心跳嘴干。   不仅写信,他打起电话来也是肆无忌惮,一张开嘴什么词都能往外捅,殷爱又怕听,又很想听,犹豫两难,张口结舌:“净……净说这些……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是乱七八糟,是真的!”孙克嘿嘿地坏笑,“想你了,小爱,昨天晚上一直想到夜里两点多也没睡着,一屋子都是呼噜的,那响的,简直是把我塞坦克发动机里了。”   “谁叫你胡思乱想,不好好睡觉。”   “想你呢,怎么睡得着?满脑子都是你那天的样子……”孙克说着说着停住,突兀地叹了口气,“我后悔了,小爱,我后悔那天装得那么正人君子了。”   殷爱低头笑:“你那天……是装的啊,我还以为你真有那么好呢!”   “小爱,我想死你了,想得不行了,憋得慌,晚上一进被窝就硬得难受,就想能搂着你,跟你在一起,好好亲亲你。”   殷爱咬着嘴唇,呼吸有些急切:“你……你牛忙……”   “小爱,怎么办,你个死丫头片子,把我勾成这样。”   “我什么时候勾你啦……什么事都赖我!”   “这个事肯定得赖你,不然我还能赖谁?你想让我去赖谁?”   殷爱不乐意地哼哼:“随便你啊,爱赖谁赖谁,我才管不了那么多。”   “我就赖定你了,怎么着吧!”孙克洋洋得意地笑,“乐意也得乐意,不乐意也得乐意,这辈子你都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殷爱捂住嘴笑:“你少自作多情,保不准哪天我就看上别人了,说不定我很快就能碰到一个比你好的。”   孙克笑得非常笃定自信:“比我好的男人有很多,对你这么好的只有我一个。身在福中要知福,别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这山望着那山高,哪天我真的不在了,我看你找地儿哭去。”   殷爱也笑:“不在了?你想到哪去啊?”   “你都看上别人了,我还不得找个你找不到的地方藏起来,省得你后悔了,再回头来找我。哥哥我好马不吃回头草,别说我没警告你啊殷小爱,摆在你面前的机会只有一次,路只有一条,你好好表现,别辜负了党和政府对你的期望!”   殷爱弯着嘴角,手里的手机已经被握得滚热:“孙克哥哥,你说,我们会一直这样好的吧,什么时候都这样好。”   孙克宠爱地笑着,透过长长的电话线,把他低沉温柔的声音传进小爱的耳朵里:“只会更好,越来越好……”殷爱低低地嗯了一声,两个人各自捧着电话傻笑,甜蜜梦幻地憧憬着,用笑声和一句句喃喃的倾诉把全身心的爱交给对方。   放下电话,房门被轻轻敲响,妈妈戚颖把头伸进屋里来,对女儿说道:“老师来了,快下来吧。”殷爱答应着,拿起书和笔记本,走到了楼下的书房里,妈妈为她请的英文口语外教已经坐在这里等她了。   外教是个黑人小伙子,jay,南非人,约翰内斯堡大学教育学院毕业,爱上了一个中国女孩子以后就跟着跑到中国来,现在在深圳一间很有名的外语培训机构里当老师,也算是专业对口。殷爱很喜欢他上课的方式 ,并不是刻板地背单词背句型,而是通过很灵活有趣的方式,在娱乐和交谈中得到真正的锻炼。   今天jay拿来了一张看上去不怎么新的碟片,殷爱拿着看看,是一部很老旧的电影,片名《a little romance》,翻成中文叫《情定日落桥》。他用流利但是不怎么标准的中文对殷爱介绍说,这是一部他个人很喜欢的电影,昨天整理书橱的时候翻出来的,晚上重看了一遍,觉得里面的对话比较简单,以殷爱的水准应该可以听得懂,就拿过来让她看看,看的时候遇到不明白的句子,他再停下来解释。   这倒是挺不错,殷爱高高兴兴地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jay摆弄好了DVD和电视,坐到她旁边的沙发里,拿遥控器按下了播放键。   电影开头就是一段配成法语的好莱坞老电影,和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看着电影时傻乎乎的笑脸,然后就是一小段一小段的电影,看得出来这个男孩子是个喜欢看电影的人。殷爱把两条腿蜷到沙发上,在看到他从电影院里偷走一张剧照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起来。   因为喜欢电影的原因,男孩混进了一部电影拍摄的现场,在那里遇见了同龄的女孩lauren。男孩让女孩子叫他bogie。好莱坞电影明星 lauren bacall(劳伦白考尔)嫁给了humphrey bogart(亨弗莱鲍嘉),而白考尔总是称呼她的丈夫为bogie,因为他们两个人belong together,所以男孩也要女孩这样称呼他。   很可爱的相遇,很可爱的男孩,殷爱虽然看得有一点吃力,不过好在电影上配了英文字幕,遇到生词时jay还会很及时地在一边提醒,所以她很快就深深沉浸在了影片中这一对少年的美丽故事里。   在男女主角巧遇了年迈的julius之后,三个人一起到餐厅去喝饮料吃点心,闲谈时,julius说出了一个古老的传说。   If two lovers kiss in a gondola,under the bridge of sighs at sunset ,when the bells of the campanile toll, they will love each other forever.   两个少年有共同的爱好,也做过一些可笑的事,青涩的爱情又甜美又纯洁,在女孩即将离开法国回美国之前,她和男孩一起勇敢地离开家前往威尼斯,他们要在日落时分,乘坐着冈朵拉,当钟声敲响时在叹息桥下相拥亲吻,这样他们就可以相爱到永远。   相爱到永远……   殷爱紧紧抱着怀里的靠枕,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电视屏幕,头微微侧着,手指紧张地拈着发梢,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两个少年美丽的笑脸上。   这样就可以相爱到永远么?叹息桥下的一个吻?在他们还是少年时就许下了一个这么遥远的心愿,真的……可以实现么?原来相爱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只要他们彼此都相信,就会有个比梦还要美的结局?   Jay老师比较纳闷,虽然这是部很好看的电影,可为什么他年轻漂亮的中国学生会看得泪盈于睫。殷爱一边全神贯注地看着,一边掉眼泪,根本没有发现自己什么时候看哭了,只是泪雾遮挡住视线的时候,她才会下意识地用靠枕在眼睛上擦一擦,接着继续看。   几天以后孙克收到的笔记本上,殷爱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将来,有一天,我要和你一起去威尼斯,日落的时候我们坐着冈朵拉从叹息桥下经过,好不好?   “傻样,这又是做了什么梦了……”他笑着摇摇头,用指尖在她画出的问号上摸了摸,在床上动了动,靠坐得更舒服些,把本子朝前翻几页,把殷爱写下来的话重新再看一遍。   蓦然间有一个大头伸到了他旁边,伍八盆同学象唱戏一样怪腔怪调地大声念白:“孙,克,哥,哥……唉呀我滴妈,这咋还哥哥妹妹的捏,小孙子,你这个媳妇还真会刺挠人,这写的,太给劲儿了!”   孙克合起本子来往他头上一敲:“滚你妈的,老子几天不收拾你皮就痒痒了是不是!”   伍八盆跳着躲开,利索地爬到上铺,嘻嘻哈哈地钻进被子里:“要熄灯了,抓紧时间再看一眼吧,漫漫长夜,唉唉,孤枕难眠啊!”   孙克笑着躺好,看着,想念着。熄灯号响过之后他还舍不得放下,一直看到灯光熄灭。突然变暗的宿舍里,只有月光从窗外透进来,白天累了一天,哥儿几个都是沾枕头就着,五秒钟之后就有呼噜声响起。孙克手里拿着笔记本,从本子上仿佛能闻到小爱身上的香味,他闭起眼睛长长地抒了口气,在灯光熄灭之前,他看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也会和他们一样,相爱到永远’。   听起来看起来都挺酸腔酸调的一句话,让孙克在黑暗里笑咧了嘴,他反复地回味了几遍,满足地叹息着,把笔记本小心地放到枕头下面,枕着她的心愿,闭起了双眼。   眼看着春节就快要到了。往年的春节,都是戚丽颖回宁城去,和殷爱一起在孙克家或者张海洋家里过年,大部分时候就是三家人凑在一起过,热热闹闹团团圆圆。快要放寒假的时候,殷爱问过妈妈今年过年有什么打算,戚丽颖想了想,告诉女儿她希望能在深圳过年。   殷爱多少有些失望,但是很体贴地没有把自己的心情表露出来,来了也有小半年了,她多多少少看出来一些,岳玥的爸爸岳叔叔对妈妈好象很有点那方面的意思,妈妈对他也很有好感,只是不知道两个人为什么一直没有进展,始终停留在友情以上恋人未达的阶段。   考完最后一门功课逛街散心的时候,岳玥告诉殷爱,原本她爸爸打算他们两家四口人,趁着新年假期的时候凑在一起到夏威夷去玩一圈,可是戚丽颖犹豫再三没有答应。   殷爱吸一口手里捧着的奶茶:“为什么不答应?我还没出过国呢,夏威夷,多好玩的地方啊!我想去!回头我去劝劝我妈。”   岳玥皱皱鼻子:“想想我老爸真辛苦,追你妈妈追了那么多年,到现在还没有进过你妈妈的卧室,四十多岁的男人也有生理需求的,你妈妈的心真狠。”   “说什么呢!”殷爱揪揪她的耳朵,“你老爸对我妈,是真心的么?”   “哎哟,真到不能再真心了,象我老爸那样有事业有长相的男人,哪个不在外面花天酒地啊,家里一个老婆,外头一堆情人,只有他天天下班都回家吃饭,简直是过着修道士的生活。”   殷爱脚下的速度慢了点:“其实我也觉得岳叔叔人很不错,我妈妈孤单了这么多年,能遇到一个象他这样的男人,应该好好把握住才对。”   岳玥挽住她的胳臂:“小爱,你妈妈就是太保守了,我老爸呢又太不主动,我有个好办法可以撮合他们俩,不知道你愿不愿意配合哈!”   “什么好办法?”   “你先说你愿不愿意嘛!”   “愿意是愿意的,你可不能出什么馊主意!”   岳玥拱她一下:“我什么时候出过馊主意?绝对的锦包妙计!”   殷爱鄙视不止:“锦囊好不好!还锦包!”   “管它什么包,绝对是好主意就行了!”   殷爱半信半疑地瞅她:“说来听听,什么主意?”   岳玥凑过去,笑着贴耳道来,殷爱愣愣地听着,眨巴眨巴眼睛:“这这这,这能行吗?”   岳玥欢乐地打个响指:“包在我身上!”   这个主意,说白了就是四个字,出其不意。先是由殷爱出面,央求妈妈戚丽颖答应了在春节期间出游夏威夷,再由岳玥来大包大揽,办理联系旅行社给殷爱办护照、买机票订酒店以及准备行李物品等一系列工作。每次汇报进展的时候,两个女孩子都是一副胸有成竹、对旅游十分期待的样子,可等到准备出发去香港的那一天,岳玥才拿出了两张飞宁城的机票,票上是她和殷爱的名字,而从香港经东京飞夏威夷的机票就只剩下了两张。   两个大人对丫头们的自作主张都有些生气,但是转念一想,又很感动她们的关心和理解。戚丽颖垂眸思忖了半天,在三个人期待的眼神里终于露出笑容,并且轻轻点了点头:“那好吧,也只有这样了,我们去夏威夷,小爱,你好好照顾岳玥。”   最最喜不自胜的人当然就是岳叔叔,他笑得都忘了该做什么,在女儿的暗示和明示下,这才过去拉住了戚丽颖的手,拿着属于他们的行李,挥别两个女孩,踏上了幸福的第二春之旅。   飞宁城的航班在傍晚,白天的时候殷爱把买回宁城的礼物整理了又整理,两个女孩拖了四个皮箱的行李,鼓鼓囊囊地到了机场,下飞机以后搭出租车直奔大院。她事先没有打电话回去说,就是想给叔叔阿姨们一个惊喜,果然在她敲开房门以后,吴阿姨张大了嘴,好一会儿才露出惊喜的笑容,把殷爱搂进怀里:“小爱小爱,怎么也不跟阿姨说一声,你个丫头,你个丫头……”   孙克不能回来过年,殷爱也不能回来,原本吴阿姨心里非常失落,这一下子家里多了两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子,她简直乐不可支,精神头十足地开始准备年货了,孙凯副师长一个劲地抱怨:“好嘛,前几天我问她,这什么也不准备什么也不买的怎么过年啊,她还冲我嚷嚷,过什么过过什么过,买二斤猪头肉够你吃三天的了吧!噢,这现在又开始忙活了,敢情是不把我这个一家之主放在眼里啊!凭什么小爱回来了就什么都有,我就二斤猪头肉?”   殷爱不住口地乐呵,帮吴阿姨忙东忙西,还带着岳玥去了张海洋家,把准备好的礼物送给孙阿姨张叔叔。孙阿姨也高兴坏了,拉着殷爱的手不停地问她过得怎么样,殷爱四下里看看:“海洋哥哥呢,他放寒假了吗?”   “放了,还没回来,说是要先到北京的一个同学家里去玩几天,差不多这一两天就该回来了吧。这孩子,好不容易才盼到有个假期,也不知道赶紧回来看看爹妈。还是小爱好,心里想着叔叔阿姨们,生男孩就是没意思,养那么大都是白养!我算是看透了!”   张叔叔听着孙阿姨的话,笑着摇头:“有没有点新鲜的?一天叨叨八十回!”   孙阿姨没好气地连老公一起抱怨起来,正在这里叽叽咕咕的时候,家里的电话铃响了,是张师长的一位战友打来的,说在大院的大门口看见他们家海洋了,怎么搞的腿好象伤着了,伤得还挺厉害。   孙阿姨扔下电话,失火一样冲出去,殷爱也赶紧地跟着迈开大步往外跑,着急得不行。她到底年轻跑得快,很快就超过了孙阿姨,一马当先冲到了正对着大院大门的那条直路上,看见了手里拎着个包,正慢慢吞吞一瘸一拐朝她走过来的张海洋。   “海洋哥哥……”张海洋那副架势把殷爱吓得差点哭出来,她扑过去拉着手慌乱地问,“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怎么搞的啊腿怎么啦受伤了伤着哪儿了哪儿啊哪儿啊……”   张海洋扬着浓浓的眉毛,微笑地看着殷爱:“小爱?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问你呢,你腿怎么搞的!”   张妈妈喘着粗气也跑到了儿子身边,看着变瘦变黑的儿子,眼眶立马红了:“海洋……”   张海洋摇头笑叹:“干嘛啊这都是,我怎么啦,你们一个个眼泪汪汪的,吓不吓人啊。”   扶着他回到家里,坐下来仔细一问才知道,学期结束之前张海洋代表中队参加了学院组织的比武,跑五公里越野的时候刚出发就把脚给崴了,他硬是咬着牙一直坚持着跑完全程,没给中队的成绩拖后腿,可脚伤得挺厉害的,前几天一直卧床不起,昨天才刚能下床,所以拖到现在才回家。   张妈妈又是气又是心疼,拉着儿子的手抹泪不止,张国勇师长的脸色在镇定中还有一点严肃,他把手里的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沉声说道:“五公里你跑了多少?”   “16分47。”   张师长眉头一皱:“徒手的?”   “是。”   “你们陆军学院比武就这么比吗,没听说过五公里比武还有徒手的,别的部队都是武装越野,你们搞什么特殊化。名次呢,怎么样?”   张海洋端正地听着老爸的训话,象下级向上级报告一样朗声说道:“第四名。”   岳玥坐在一边拉拉殷爱的手,做了个怕怕的表情,殷爱朝她挤眼微笑,凑到耳边低声说道:“张叔叔表面上这么凶,其实可疼我海洋哥哥啦!”   张师长又摸起一根烟,不乐意的张妈妈劈手从他手里夺过还没有点的烟塞回烟盒里:“抽!抽!儿子刚回来,还伤成这样,你在这儿摆什么官架子!”   张师长不理她,板着脸继续问儿子:“不是还比了四百米障碍吗,成绩是多少?”   “1分28。”   “第几?”   “第三。”   很明显张师长对儿子的这个成绩不太满意,不过脸上多少松快了一点,殷爱赶紧过去打岔,又是耍赖又是撒娇地让气氛不再那么肃然。孙克妈妈听说张海洋受伤回来了,也赶回来看望,并且邀请他们家人去吃饭,两家熟得象是亲兄弟,也不客气,几个人带着嘴巴就过去了。   席间三个男人都喝白酒,张海洋喝酒的豪放程度也只有孙克能相比,他的酒量还相当惊人,把两个老的都放倒了以后,他只用冷水洗了把脸,就和殷爱、岳玥坐在房间里聊起了天。   岳玥对军人非常好奇,她人又大方开朗,没一会儿功夫就和张海洋聊成了一片,抓着他不停地东问西问,问出来的问题又古怪又别扭,有好些都让张海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殷爱听了也很囧,瞪起眼睛说道:“年纪轻轻的,你满脑子怎么都是很黄很暴力!”   “哪里黄?哪里暴力?人家奥巴马都承诺废除美国军队的同*性*恋禁令了,我只不过想了解一下部队里是不是有那么多同*性*恋而已,这都不行啊?海洋哥哥,嘿嘿嘿,你告诉我嘛,到底有没有啊?还有,有没有同志哥哥向你表示过?”   张海洋英俊的脸上全是无奈的笑:“我不知道有没有,没有特别注意过。”   “这还要特别的注意吗,象你这样的帅哥对这种暗示应该很敏感的吧!你们训练的时候,还有换衣服、洗澡的时候,有没有人朝你伸出狼手?”   “岳玥!”   听见殷爱的唤声,岳小玥同学翻翻白眼,往后一缩:“好嘛好嘛,不问就是了,正常的学术交流也不行,封建!保守!”   张海洋倚坐在窗前的书桌边,两条腿一条直伸着,伤腿微微弯屈,他手插在裤兜里,略垂下头,好笑地看着脸红的殷爱和撅嘴的岳玥。他身后就是一面大大的玻璃窗,淡蓝色与白色交织的小格子布窗帘整齐地收拢在窗户两边,窗外一株泡桐树的叶子全掉了,只剩下枝枝杈杈伸展在冬日的阳光下。   穿着军装的男人并不一定只是在肃立威严的时候才好看,有时候就是这样闲适地往桌边一靠,带出几分懒散味道的模样,也帅气得吓人。可能是酒喝得高了点,张海洋有点不能控制自己的眼睛和心跳,半年不见,殷爱高了点,也胖了点,不再那么皮包骨头,不经意间笑起来的时候,眼角里眉梢上都有了些迷人的风韵,这样的殷爱仿佛有些陌生,也仿佛更是他期待的。   只是……   只是……   张海洋加深了脸上的笑意,却收回了一直流连在殷爱身上的视线。他抿着嘴唇,下颌那里的曲线显得更加硬朗完美,裤兜里的手慢慢地握成了拳头。   晚上殷爱和岳玥睡在孙克的房间里,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殷爱已经很困了,岳玥还是一头劲,她不停地说啊说啊,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精神。殷爱上下眼皮打架,胡乱地用哼哼来回应,岳玥连喂了两声都没听见反应,就粗鲁地推了殷爱一把:“我问你呢,少跟我装死。”   殷爱求饶地叹息:“装什么死?我要困死了还差不多!”   “问你话呢,你和你那个海洋哥哥是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   “喂,要不要这么贪心的啊,有一个孙克哥哥就够了吧,这个帅哥你也不放过?”   “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话,睡觉吧,求求你!”   岳玥用不知哪国语言叽咕了两句:“少来少来,你们肯定有什么,还以为我看不出来啊,告诉你吧我对这种事最火眼金睛了,这种低级暧昧我用鼻子也能闻出来!”   “暧……什么昧……闻什么味……”   “老实交待,在你孙克哥哥之前,是不是也和这个海洋哥哥好过?”   殷爱这下听明白了,眨巴着眼睛咬牙:“胡说什么呀!海洋是我哥!”   “不都是哥!哥啊哥的,我冷死了!这有什么,还瞒我!男朋友嘛,谈一个分一个,这不是很正常的事!”   “再胡说!怎么可能的事!海洋哥哥从来都是拿我和孙克当弟弟妹妹一样的,我看你黄色小说看多了!”   “还弟弟妹妹,”岳玥从鼻子里哼一声,“你没看见他刚才盯着你看的眼神啊,根本就是想要一逞□的样子。”   “滚你的吧!”   “本来就是嘛,我谈过多少男朋友,说出来吓死你男人的眼神我最清楚了……喂,殷爱,该不会是……该不会是……”   殷爱的心已经慢慢地向上拎起,她皱着眉追问:“该不会什么?”   岳玥叹口气:“该不会是你神经太粗,没有发现人家在喜欢你吧!”   海洋哥哥……喜欢她?   殷爱除了觉得好笑还是觉得好笑,她才不想为了这种荒谬的事在大好的睡眠时间里跟岳玥多费口舌。翻个身脸朝墙,殷爱闭起眼睛,不再理会岳玥在背后的连推带问。   睡意却一点一点地消失,闭着的眼睛忍不住又悄悄睁开,布窗帘不很遮光,窗外路灯的灯光能隐约透进来一点,适应了微弱光线的眼睛渐渐可以看清墙纸上的花纹。   孙克从小就喜欢在墙上乱涂乱画,画技还很差,为了这个他妈妈不知道骂过他多少次,在殷爱的印象里,孙克小学三年级以前,孙家就没有一面干净的白墙,凡是他踮着脚尖能够到的高度以下,全都是妖魔鬼怪圣斗士汽车人三条腿的蛤蟆和打油诗。长大了以后稍稍收敛了一点,可还是有时候忍不住会犯老毛病,用孙克的话来说就是,滋要是看见雪白雪白的墙,他就有一种原始滴生理滴先天滴条件反射滴犯罪冲动。   的这面墙上多多少少也留下了一些痕迹,孙克上高二和人打架受学校处分以后愤愤然在墙上写下了‘某某某叉你老母’,那一小块墙纸被他妈妈气得用小刀铲了下来,现在还秃着一块。就在秃的地方他又写了一个工工整整的英文字母,i。   I。   殷爱一直以为那是‘我’的意思,后来才知道那是‘爱’的意思,孙克告诉她,是为了她打的架,为了她受的处分,为了她被老爸用皮带抽,为了她一个月没吃到妈妈做的红烧肉。可是是为了她,所以什么都无所谓,只要她好、她开心,他做什么都行。   当时的她一无所知,根本不知道身边这个大男孩心底里深埋着的秘密。真想不通,性格外露、横冲直撞的孙克,也能把感情掩饰得这么好。   还是……真的象刚才岳玥说的,她的神经很粗,明明他根本掩饰不住,可她却很久很久都没有发现……   海洋哥哥……   殷爱对自己笑笑,海洋哥哥那样优秀的人,从小到大都被倾慕的女孩子包围着,他怎么可能看上又不起眼又不出众的她!这完全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件,她甚至连做梦的时候也没有幻想过这种事。海洋哥哥那肯定是要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女孩子才能配得上,好得就象……就象……殷爱咬住嘴唇,在脑子里把自己认识的所有女孩子过了一遍,没能找出一个合适的对象。反正……反正就是要很好,好到不能再好!   一晚上胡思乱想的,好象都没怎么睡着,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的殷爱两个眼泡微微发肿。岳玥从来就是个赖床大王,昨天又是坐飞机又是半夜不睡觉,早上怎么喊她也不肯起来,钻在暖和的被窝里呼呼大睡。   殷爱洗脸刷牙以后下楼,吃了阿姨准备好的早饭,看看挂在餐厅里的钟,时间还早得很,才六点多,天色还没有完全亮。她穿上大衣围上围巾,跟阿姨打了招呼以后走出房门,想回自己住过的楼下转一圈,半年不回来了,想得慌。   黎明的空气冷而清新,殷爱用力呼吸着,脸颊冻得有点发红,不过很舒服。忘了准备手套,只好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轻快地向前走,在围巾后头微笑着,回到这里的感觉太好了,对殷爱来说,这个大院才是她的家,她最想呆的地方。   每一步都踩在她和孙克走过的足迹上,殷爱几乎有点舍不得走得太快,这些道路,这些回忆,她只想全部拾掇起来,完完整整地收藏在自己心里。   漫无目的地走着,前面不远就是空旷的训练场了,想起孙克高考成绩查分那天夜里的烟花,殷爱笑出了声。远处已经有士兵在训练,还有几个人正围着操场跑步,其中一个矫健的身影十分显眼,他跑的速度很快,姿势也好看,这么大冷的天气里,他在军裤上面居然穿了一件短袖的迷彩T恤。   殷爱带着几分骄傲的微笑,目视着正在奋力奔跑的张海洋。她的海洋哥哥,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的!只是他的脚还受着伤,昨天走路还一瘸一拐的,今天怎么就跑起步来了!   张海洋跑得很专心,他必须集中全部精力才能让自己忽略脚踝处传来的疼痛。医生说过必须静养,可是他要是不来跑个几圈,不想想办法让自己累一点、疼一点,就总是会忍不住要胡思乱想。   殷爱元旦的时候跑到石家庄去看孙克,在那以后他很是痛苦了几天,不过难受完了,好象也就死心了。可是昨天在大院门口,在看见朝他跑过来的殷爱和她脸上焦急关切的神情时,所有对自己的劝说和斥责和责骂和发狠的誓言全部破功。她只是用手握住了他的手,她只是用带着泪光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睛,他就知道自己又完蛋了。   小爱,小爱……   被她关心呵护着的感觉仿佛是种毒瘾,他深知应该戒掉它,可是做不到,无论怎样也做不到。所以他只能在天不亮的时候就跑出来,围着操场一圈一圈地发泄着对自己的气恼,用身体的疲惫和痛楚做为惩罚。从来他都自栩是个自律极严自控极强的人,钢铁般的意志是他努力的目标,只是为什么殷爱一出现,百炼钢就化作绕指柔,紧紧捆住他的心,把他往更深的感情里拖扯,挣扎不开……   咬牙完成最后一个冲刺,张海洋停在操场旁的器械边,满身满脸都是汗,宁城的北风不够冷,他烦燥地把喉间的腥意吞咽下去,一抬手干脆把T恤也脱下来扔在一边,光着膀子用两只手撑住一根双杠,垂头喘息。   殷爱小心地走过去,想出其不意给他来个突然袭击。走近了看,张海洋这样的姿势实在是让人很鼻血,两臂张得颇开,支撑着上半身重量的时候,肩膀就会向侧后方耸起来,把整张背脊完整地拉伸开来。宽阔的肩膊,劲瘦的腰身,平滑流畅的肌肉,和皮肤上没有干透的汗水。如果是岳玥看到了,肯定会忍不住尖叫起来,然后想尽办法死皮赖脸也要把这个帅哥泡上一泡。   殷爱忍住笑,蹑手蹑脚地凑近,抬起手来准备猛地拍他一下,然后飞快跳开。   可是就在手已经抬高,就要往下落的时候,张海洋察觉出了身后的异样,猛地转过身来,满脸都是被打扰后不满的愠怒。被他狠狠的神线瞪住,反倒是殷爱吓了一跳,跨出去的脚急往后收,也不知怎么搞的自己绊到了自己,仰天就向后栽倒。   一只手拉住了她挥舞的手腕,张海洋踏前一步想拉住她,只是落地的正好是伤脚,一阵刺骨的剧痛传来,他倒吸一口凉气没能支撑住,情急之下来不及再做其他反应,只是下意识地用另外一只手臂揽住殷爱,和她一起栽了下去。   张海洋只是想更多地护住殷爱,于是把她搂得很紧,一边往下栽一边还努力地用力转动身体,成功地在落地时护在了殷爱的身下,后背砸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殷爱重重地落在张海洋的身前,长长的头发拂扫着他的脸,头颈也因为惯性向下冲去,在纷乱的发丝里,在她的低声惊呼里,两个人的脸擦撞了一下,似乎有个柔软温暖的东西从她的嘴唇上拂过,殷爱光顾着害怕了,两只手死死抵在张海洋赤*裸的胸前,没有注意到那是什么。   张海洋咬紧牙关,生硬地把脸转到一边,不让自己去想刚才嘴唇上的碰触。殷爱摔得七荤八素,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在张海洋的搀扶下站起来,嗔怪地瞪他:“吓我一大跳!”   张海洋努力恢复镇定,微笑着把T恤穿回去,再套上挂在双杠上的外套:“光说我,你呢,鬼鬼祟祟跑到我背后想干嘛?”   “开个玩笑嘛,你干脆那么凶瞪我!”   “我凶了么?”张海洋抓抓头,帮殷爱把围巾理理好,“一大早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早饭吃了吗?”   “吃了,睡不着,起来转转。”   “变勤快了,”张海洋和殷爱并肩离开操场,“你不知道,昨天我妈把你夸了一晚上,你带回来送她的那件毛衣可把她喜欢坏了,说今天上班就要穿着去给同事们看看。”   “是吗,嘿嘿嘿!”殷爱很高兴,“那张叔叔呢,手套他喜不喜欢?”   “怎么不喜欢,当然喜欢。”   “那你呢,”殷爱歪着脑袋笑看他,“我送你的礼物,喜欢吗?”   张海洋皱皱眉:“你送我的那个……是什么?”   殷爱立马颓了:“怎么你……海洋哥哥,你可真会打击人,是个钥匙链嘛,这都看不出来啊……”   “我知道是钥匙链,只是链子上头挂着的那个,呃……是个企鹅,还是个海豚?”   殷爱更颓,悻悻地哼哼:“明明就是个哆啦A梦。”   “你哪儿买的钥匙链?这个哆啦A梦抽象了点儿。”   “我自己做的……”   张海洋扬起眉,停下脚步:“你做的?”   “嗯,学校组织我们去参观玻璃工坊,我学着做的,一共就做成两只,你一个,孙克哥哥一个,怎么,真的这么烂啊,是什么都看都看不出来?”   笑意从张海洋的眼睛里漫溢出来:“傻丫头,我开个玩笑,你也当起真来了。怎么会看不出来,做的太好了,我很喜欢,非常喜欢!”   “忽悠我的吧。”   “我什么时候忽悠过你。”   张海洋笑起来的时候特别帅,不过他这个人严肃了点,也刻板了点,而且桃花颇多,为了不招惹太多注意和麻烦,他平时很注意收敛自己,话不多,笑的也不多。迎着朝阳看着他的笑容,殷爱也笑了起来:“海洋哥哥,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当兵啊?”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不是突然,我早就想问了,你学习那么好,什么大学考不上,为什么要考军校,还要学指挥专业,你不是一直都对计算机很感兴趣的吗,你参加的那些竞赛,拿那些奖,花那么多时间学的东西,不都白费了吗!”   “怎么,当兵不好吗?”   殷爱耸耸肩:“不是不好,挺好的,就是……我觉得你如果不当兵,将来应该会有很大的成就。”   张海洋温柔地看着她:“我在部队里就不会有很大的成就?小爱,你就这么小看我,嗯?”   “我怎么会小看你!你可是我的终身偶像!”   张海洋乐了:“受宠若惊。”   “海洋哥哥……”   “嗯?”   殷爱垂着眼帘,帮他把敞开的外套扣子扣起来,拉一拉衣襟,犹豫了好一会儿,轻声说道:“昨天晚上,你和张叔叔孙叔叔喝酒的时候,你妈妈在厨房里哭了……”   张海洋眉梢猛挑:“怎么了?为什么?”   殷爱浓密的睫毛眨动着:“我是无意中听到的,你妈妈和吴阿姨在厨房里,我听见她……她一边哭一边说,她从来都坚决反对你考军校,她害怕你去当兵,只要不穿军装就好,干什么都行,她只是希望你能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她还说……”   张海洋皱着眉等了好一会儿,殷爱的嘴唇也动也几下,然后酸楚地抿紧,他有些着急地握住了她的肩膀:“我妈还说什么了?”   殷爱头垂得更低,睫毛慢慢地湿了,她吸了吸鼻子,颤声说道:“她还说……一辈子也忘不了听到我爸牺牲的消息时,我妈抱着我哭都哭不出来的样子……她从那个时候起就下定决心不让你当兵,可你还是……”   “小爱!”张海洋痛惜不堪地收紧五指,握得殷爱有点疼,他用力平复着呼吸,理智终于还是没能战胜拥抱她的冲动,他放纵地敞开年轻而坚实的怀抱,把小爱和她的伤心一起拥在自己的心窝里。   只有咬紧牙关才能不在这个冬日的清晨里,被北风和她的声息淹没。张海洋闭起眼睛,低声呼唤着她的名字,把那两个字当成块烧红的烙铁,毫不怜悯地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小爱,小爱……”   在给孙克打电话的时候,殷爱才知道张海洋因为参加比武取得了好成绩,在中队得到了一次嘉奖。孙克谈起来这件事,不住口地赞叹:“海洋太能跑了,跟他一起比赛的那些人都是从野战军考进来的,什么特务营的侦察连的,要不就是通信收线的,还有以前就是专业运动员的,体能素质那简直好得吓人,一个个蹿得比兔子还快,五公里从头到尾都在冲刺阶段,跟他们比能得一个第三一个第四,真是非常非常不容易。”   “是吗,海洋哥哥这么强大啊!”   “那可不。”   “你呢?你跑的怎么样啊?”   孙克嘿嘿地笑笑:“五公里我说实话干不过他,好好练练的话,四百米障碍他赢不了我,投掷和器械他又比我强点,枪法嘛,步枪手枪立姿跪姿卧姿固定靶移动靶,他都不是我对手。”   殷爱不相信地怪笑:“吹牛的吧,你有那么厉害吗?”   孙克哼哼:“殷小爱,小看我是要付出惨重代价滴!”   “那你怎么没参加比武?”   “一年级生没有参加资格,明年,相信我小爱,我绝对不会输给海洋。”   自信也好骄傲也好不自量力也好,总之这样意气风发的孙克让殷爱甜到了心坎里,她笑了一会儿,体贴地问道:“你们过年怎么办?现在还在大别山里吗?年夜饭在哪儿吃啊?”   “谁知道,可能哪个村的小学里吧。”   “那有好吃的吗?”   “嗨,好不好吃的能吃饱就行。”   “这么惨!”   孙克笑道:“那你就多吃一点,帮我吃,把我的那份也吃了。”   “孙克哥哥,你现在比以前能吃苦多了。”   “当兵的嘛,不能吃苦怎么行,现在还不算苦,我听老兵说毕业前最后一次拉练才是真正的苦,要脱一层皮。”   殷爱叹口气:“为什么要搞成这样啊。”   孙克呵呵地笑道:“不过我倒是挺期待的,只有这样才能检验出军人真正的实力。好了小爱,时间到了,该我去站岗了。”   “你那里冷不冷?”   “想着你就一点也不冷了,”孙克笑着,压低声音亲了一下,然后叽哇地叫起来,“妈的,这谁啊抽的什么熊烟,把话筒熏得这么臭!”   殷爱知道他这是故意在逗她开心,可是怎么也笑不出来,难掩失落地答应着,柔声叮嘱:“多穿点,晚上肯定很冷的,别冻感冒了。”   “我知道,里三层外三层穿的象头熊,绝对冻不着。那行,我真得走了,你把电话挂了吧。”   “你挂。”   孙克催促:“你先挂!”   “我不,你先。”   “殷小爱!”   “你先嘛,我……我不舍得挂……”   电话听筒里沉默了两三秒钟,孙克尽量不让殷爱听出他的歉疚和怜惜:“那好吧,那我就先……”   话没说话,耳边听见啪嗒一声,随即就是嘟嘟嘟嘟的一串忙音。小山村里好不容易找到的电话上一层黑油,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这么脏兮兮的一只话筒,孙克握在手里舍不得放回去。他喉间吞咽了一下,挂回电话,付了钱,然后转身离开,走出几步以后还依依不舍地回头又望了一眼。再破旧再寒冷,能听见她声音的地方,也象是这大别山区里的一处温暖天堂。   夜色吞没了年轻军人矫健的步伐,同样的夜色里,殷爱也还在盯着手里的手机,要是刚才按键按得慢一点,他的声音就能多听一秒,为什么要那么着急呢?殷爱懊恼地把手机扔到床去,把扎头发的发圈拉下来,胡乱理一理长发,垂头丧气。   房门掩着,可掩不住岳玥爽朗的笑声,活泼开朗的她虽然只来了短短几天,就和叔叔阿姨们打成了一片。殷爱多少也能揣摩出来一些原因,从小就没怎么享受过完整的家庭温暖的她,会比一般的人更渴望这种平静无私的爱,没有太多的物质享受,有的只是亲切的笑脸和嘘寒问暖,往碗里夹的一筷子家常菜,还有临睡前帮她掖实被角的一双手。   张国勇师长晚上有事在单位忙,张海洋和妈妈在孙克家吃的晚饭,现在正和岳玥一起围坐在楼下的客厅里聊天。岳玥的嘴皮子也很灵活,绘声绘色地给大家描述她在马来西亚的小舅舅是怎样出尽百宝、不惜人力物力财力追求女朋友的,他使的那些招数完全就是言情小说里的多金男主范儿,钻石与玫瑰齐飞,birkin与豪宅一色,听得两位阿姨一愣一愣,都不太敢相信。   “乖乖,那你那个小舅舅家里得多有钱啊!”   岳玥耸肩:“只有钱,其他都没有了。”   “那后来呢,追到手没有?”   “哪能追不到,后来那个女朋友就成我小舅妈了。现在的女孩子都是嘴上清高,真正拿钱去一砸就露出原形,才不会有什么只要爱情不要钱的人呢。”   殷爱从楼上房间里溜下来,坐到了吴阿姨身边,听见这句话不以为意地看了岳玥一眼,弯起嘴角在肚子里反驳她。张海洋块头大,一个人坐了一张单人沙发,手里拿着今天的报纸,从殷爱悄悄溜上楼一直到她又回来,他看的那一版就没有翻动过。整版的社会新闻里没有几条是好消息,全都是不孝子、花心男、诈骗案、通缉犯,阴暗到不能再阴暗的气氛里,殷爱唇角的那朵微笑就是清澈阳光,隔着一张茶几,他也能感觉到属于她的纯洁美好。   岳玥学习真是不咋的,不过完全是个多触角敏感星人,她好笑地把张海洋视线和表情的些微变化看在眼里,心里纳闷不已,怎么这一屋子人都没发现此帅哥的异样心思,难道大陆人都是这么不善于发现生活中的JQ么?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张海洋妈妈挥挥手:“人家那是自己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看花在老婆身上就挺好。小岳,你小舅舅和小舅妈现在过的应该挺好吧,两人感情一定很不错。”   岳玥挑高眉毛:“感情应该算是不错吧,去年我小舅舅和别的女人幽会,我小舅妈请私家侦探拍了他们的床照,不过打离婚官司的时候没有拿出来让我小舅舅出丑,多少还算是念了点旧情。”   殷爱习惯性地把两条腿缩在沙发上,靠着吴阿姨的肩膀,一边吃阿姨给她剥的花生一边听岳玥开侃,她嘴里嚼着几粒香喷喷的花生米,眼睛瞪得挺大:“还有这种事!”   “到处不都是这种事,不然你以为那些小说是怎么编出来的?有句话怎么说的啊,什么来源于生活?”   “艺术来源于生活?”   岳玥笑:“是呢,生活其实比艺术还艺术。”   吴阿姨笑着摇摇头:“你才多大啊,比我们小爱还小一岁吧,说的话就这么有道理,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得了。”   岳玥挺直腰杆:“她也就是年纪比我大,其实她还是个小孩子,思想还不够成熟。”   这句老滋老味的话让大伙儿都笑了,殷爱笑斥她:“我哪儿不够成熟?我成熟得很呢!”   张海洋眼睛眨了一下,笑容变得有些刻意,不知怎么搞的,听见殷爱说这句话,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天冲开房门以后,看见半梦半醒的殷爱颈项和胸前的吻痕。她那副娇怯柔媚的模样,不知道在他梦里出现了多少次。成熟,他不能想象把这两个字眼加诸在殷爱身上的结果,一个女人,到底什么样才能算成熟?想要成熟又必须经历些什么?付出些什么?   他把手上的报纸叠一叠放回茶几上,端着茶杯站起来到厨房去续点开水。老房子的结构设计不尽合理,厨房并不和客厅餐厅紧靠在一起,而是隔了一小段过道,还得拐个弯,在一楼的那一头。   杯子里加满了水,端在手上有点烫,张海洋站在后窗前朝外看,不想立刻就回到那个温馨热闹的客厅里去。他得好好想个办法让自己冷静下来,今年这个寒假也许不该回家过年,从见到殷爱的那一刻起,所有都乱得超出了他的控制能力,这样不行,真的不行!   “海洋哥哥你站在这儿干吗?灯也不开,黑乎乎的。”殷爱打开厨房的灯,拎起个水瓶,“走吧,真是的,拿个水瓶过去不就行了嘛,你们还一趟趟地跑到厨房来。”   “是啊,我怎么没想起来。”张海洋把水瓶从殷爱手里接过来,殷爱笑着去拿他手里的茶杯:“那我帮你端这个。”   他抬高手臂不让她拿:“烫,我来端就行了。”   殷爱腮帮子鼓起来:“你怎么也和岳玥一样,把我当成小孩子啊!”   “你不是小孩子了吗?”张海洋打趣,“刚才是谁在那儿算计今年的压岁钱呢?”   “讨厌!”殷爱把水瓶又夺回来,拎着就往客厅走,“我自己拿!”   张海洋的笑容在殷爱的身影拐过过道转弯处以后迅速消失,他用力捏着杯子,把整个掌心都交给滚热的杯壁,颓然地半转过身靠在过道的墙上,垂下头,两道浓密的眉毛紧皱着,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过道的墙壁曾经也遭过孙克的毒手,实在是画得不成个样子了,又买不到同款式的墙纸,孙勇副师长一气之下干脆买面大镜子安在墙上,一来显得宽绰些,二来也遮遮丑。镜子静静地在墙上挂了十几年,走来走去的人们已经完全忽略了它的存在,只是这个晚上,张海洋突然觉得自己对面墙壁上的这面镜子变得有点异样。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在镜子里看到自已压抑痛苦的脸,也看到了站在过道拐弯那边、沉默无语的殷爱。   水瓶在手里越拎越重,殷爱希望自己没有转身,更没有看到镜子里的张海洋是怎样靠着墙,怎样无力地叹息,又是怎样仓惶地发现了她的注视。   某些她觉得荒谬不可能的事情,似乎……仿佛……发生着……或者……发生了……   两双眼睛被一张背面镀了银的玻璃反射着,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彼此对视,明明就站在两个不同的方向上,视线却可以如此直接地相遇。对于无法预测更无法改变的命运来说,这场相遇究竟应该算做是恶意的玩笑,还是善意的提醒?   只能用双脚在命途上行走的人,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停在哪里。没有理由,没有对错,更没有选择,所有用真心牵绊着那些人或事,最终都会成为陷阱,这个夜晚,这条过道里,一步行差踏错就会掉进去。   张海洋看着殷爱,苦涩地笑了,原来坠落只是在她的一眼之间。可是那么深,他要怎样才能从这个陷阱里跳出去……   嘴唇还牢牢记着从她唇上拂过的滋味,很多年后,当张海洋向殷爱求婚成功了以后,微笑着告诉她,原来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夺走了他的初吻。他还告诉她,过道里的那面镜子有多残忍,它打击得他两年都没缓过劲来,因为那天晚上在镜子里看着他的殷爱,她惊恐慌乱的眼神,曾经让他彻底绝望。   第五章 声息是匆匆如赴的游戏   第五章   张海洋没有过来告别,殷爱知道的时候,他已经离开宁城回学校了。据张妈妈说,是接到学院的紧急命令,让他赶回去参加什么集训,为过年后不久的一次演习做准备,今天一大早就爬起来跑了。   “什么演习啊,大过年的还把人喊到学校里去,我就说嘛,考什么军校,保送的机会也错过了,出国的机会也没有了,费劲巴拉学了个步兵分队指挥,这将来转业到地方了管什么用?哪个单位能用得着他学的东西?”   殷爱听着张妈妈的报怨,微笑着,心里却很不舒服。海洋哥哥这么突然地离开,会不会是因为她?一晚上没睡好,眼前飘啊飘的全是张海洋在镜子里的那双眼睛,说不出有多么深刻的眼波里,那些汹涌着的水花和浪涛究竟是什么?   殷爱不懂,其实也有点不敢懂,如果不是岳玥之前对她说的那些话,她一定不会在那样的张海洋面前却步,她会和以前一样,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地问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还是心情不太好,她会缠着他磨着他,直到他露出笑容恢复正常为止。   可……可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殷爱一脑袋浆糊,她实在是想不通张海洋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在军校里封闭得太久了,身边又都全都是男人,而他又到了该谈恋爱的年纪了,认识的女孩只有她一个,所以才会……   殷爱对于爱情的智商不够高,她和孙克的那一亩三分地就够忙活的了,这方面的全部心思都系在孙克身上,她完全沉醉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根本没有往外面看过一眼。那些言情小说里纠结缠绵的爱情案例似乎也不能帮她解决这个烦恼,她苦恼地胡思乱想着,偏偏在这个时候连和孙克通个电话也不行。   两个叔叔两个阿姨,加上两个女孩,六个人凑成一桌年夜饭。孙克妈妈照例是主勺,张海洋妈妈二厨,殷爱打下手,岳玥负责围观,四个女人把不大的厨房挤得水泄不通,走来走去都要碰着人。忙忙闹闹的气氛里,殷爱暂时放下了心里的郁闷,开心地说着笑话,期待着晚上早点到,赶紧开吃。   孙家一楼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哪哪儿都照得亮堂堂的,大门口挂着的两只红灯笼里的电泡也点着了,餐桌上摆满了凉菜和酒杯,岳玥一盘一盘地从厨房端出来,一边摆放一边拈着偷吃,她十分精益求精地调整着盘子的位置,务求达到一种食欲的最高点。   两个男人都是师级干部,春节这种节日里自然会收到不少礼,酒就不用说了,早就已经挑了最好的几瓶放在桌上,老战友们向对方下了战书,今天晚上不是你就是我,反正肯定要喝到有人钻桌肚为止。   六点钟的时候,每个人面前的酒杯里都倒满了酒,就连殷爱也倒了满满一杯红酒,站起来举杯齐碰,欢欢乐乐地说了一声新年快乐,然后喝下一大口。有了两个孩子在,这顿饭吃得活泼多了,殷爱还好,岳玥笑闹着卷起衣袖和两个叔叔拼酒,她不会宁城这边的酒令,就跟殷爱现场学了杠子打老虎,然后扯着脖子和孙克的爸爸孙大炮斗,筷子把碗敲得当当响,一边的观众们都笑弯了腰。   酒喝得太快,等到孙克妈妈把酒瓶子抢走的时候,三名主力已然全都喝高了,追着抢着还要再来最后一杯。一杯红酒下肚,殷爱也有点晕,歪坐在沙发上盯着这帮人傻笑。一直吃到春节晚会开始,两个阿姨急急忙忙地收拾了餐桌,在茶几上摆开各种零食,心满意足地看这一年一度的晚会。   十点钟不到的时候,夏威夷的电话来了,先是岳玥接的,她和老爸亲密地嘻皮笑脸着,让老爸加紧动作抓住时机,最好是来个海滩求婚,一般女人在浪漫的气氛下答应的可能性很高。殷爱从岳玥手里抢过话筒,先和岳叔叔寒暄祝福了两句,然后听见了妈妈轻松愉快的声音,她心里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电话在每个人手里都传了一遍,祝福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一个挂上电话的孙克妈妈却看见殷爱悄悄地走出了客厅。   殷爱在过道里踌躇了一下,轻手轻脚拿下挂在玄关衣架上的外套,拧开门把手,走到了门外的小院子里。灯笼的红光照在水泥地面上,风一吹,红色的光影就微微晃荡,她拥紧外套,也不想往前多走,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长出了一口气。   身后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惊醒了正在发呆的殷爱,她回过头去,孙克妈妈手里拿着件外套对着她笑:“怎么傻坐在这儿吹冷风?电视不好看是不是?要不到你孙克哥哥屋子里去玩会儿电脑吧。”   殷爱笑:“没事,我就是喝酒喝的,头有点昏,屋子里又闷,出来吹吹风透口气。”   孙克妈妈点点头,她反手合起房门,也坐了下来:“是挺闷的,一帮酒鬼酒鬼,呵呵,我也来透口气。”   殷爱亲昵地挽住孙克妈妈的手臂,和她贴靠在一起:“吴阿姨,我在深圳每天都想回宁城,特别想你,还有孙阿姨,还有我们大院。”   “跟你妈妈在一块儿不是更好吗,一家人总归不能分在两个地方,你妈妈在外头奋斗这么多年,多不容易,她这么辛苦还不都是为了你,于情于理你都应该陪着她才对啊,不能总想着要回来,不然你妈妈听见了会难过的。”   殷爱点头:“我知道,我就是在心里想想,从来没有跟我妈说过。”   “这就对了,现在反正也方便,条件也都好了,想我们了星期六星期天买张飞机票一会儿就过来了,我和你孙阿姨也讲好了,过年以后我们俩到深圳香港去玩一圈,到时候把你妈妈和你也一起拉上,老孙老张他们忙,就把他们扔家里。”   “哈哈哈,太好了,你们可一定得来啊!”   “一定的!”   殷爱满足地叹口气,脸上的笑意没有维持太长时间,孙克妈妈笑着拍拍她的手背:“怎么啦,还有什么心事?过年了怎么还不开心?”   “没有不开心,就是……”   “就是什么?”   殷爱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本来一直都很高兴的,刚才一接我妈的电话,我就……我就……”   “怎么了小爱,你妈在电话里说什么啦?”   “没说什么,她在那边玩的很好,还说给我买了好多礼物。”   “这不挺好的吗?”   “是挺好的,挺好的……”殷爱笑笑,沉默了一小会儿,轻声说道,“吴阿姨,我以前从来没问过你们,能不能……给我说说我爸和我妈的事?”   孙克妈妈眨了眨眼睛,了然地握住殷爱的手:“小爱,是不是看见你妈身边有了别的人,你心里不痛快?”   殷爱垂下头:“也不是不痛快,就是……唉,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有点难过……已经这么多年了,我一点也不记得我爸长什么样了,不过我很想他,要是他还在,还和我妈在一起,就……”   殷爱顿住,酸涩地说不下去,孙克妈妈眼睛也红了,用手背在眼角上按按,笑叹一声:“傻孩子,你不还有孙叔叔和张叔叔嘛,还有岳玥她爸,看样子应该也是个好人,他们不都象你爸爸一样吗。”   殷爱点头,吸着鼻子:“给我说说吧,我爸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爸爸……”孙克妈妈弯起嘴角,温和地笑道,“你爸爸是个很好的人,特别特别好,大伙儿都喜欢他。他又能干,又很善良,长得还很帅,以前旧式的军装比现在的样子差多了,可他穿着往人堆里一站,那一大片绿油油里头就只看见他一个人。”   殷爱骄傲地追问:“我爸那么帅啊!”   “那当然了,要不你妈怎么能看得上他?那时候不知道有多少首长家的小孩想要追你妈妈,她就是看上你爸了。我还记得他们结婚以后,晚上总喜欢一起散步,郎才女貌,走在一起别提有多班配了,我们大院里人人都羡慕他们,也都喜欢他们。”   殷爱努力地把照片上看到的爸爸想成一个立体的身影,在她和孙克散过步的这同一座大院里,另一个年轻英俊的军人握住爱人的手,也在慢慢地行走着。当年爸爸看着妈妈的眼光,应该就和孙克看她的时候是一样的吧。妈妈也一定和自己一样,全身心地爱着爸爸,所以生离死别的十几年也没能让她放下过去。   爱得这么深,深到了破釜沉舟的地步,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谁知道未来会不会碰上悲欢离合?谁知道和他在一起的每个瞬间,能不能就这样幸运地一直延长成永远?   奉爱情为圭臬的女孩,面对这样的问题答案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孙克孙克孙克孙克……什么都可以怀疑,只有孙克是她坚信的。不可能,也许,大概,万一,这些模棱两可的形容词永远也不会用来形容孙克对她的爱。爱就是爱,是孙克的小爱,是他写在墙上的i。   孙克妈妈思忖着,试探地问道:“小爱,你能不能告诉阿姨,你和你孙克哥哥,你们……是不是……”   殷爱羞涩地抿着嘴唇,轻轻点了点头:“我们……我们不会影响学习的……”   孙克妈妈笑了:“我不是要怪你们,就是想问一下,当老妈的有时候也有好奇心。”   殷爱甜甜地笑了:“我们想着,等我考上大学以后再坦白的,现在……怕你们会生气……”   “生气不至于,就是有点意外。到底你们年纪还小,尤其是你,现在高三是学习最紧张的时候,谈恋爱不可能不分心,万一影响了高考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千万不能马虎,知道吗!”   “知道。”   “还剩最后一个学期,学都上了十几年了,最后关头一定要坚持到底,你们还小,往后日子长着呢,不急在这一时,等考上大学了,随你们怎么谈,我们大人坚决不管。”   殷爱捂着嘴乐:“一定坚持到底,阿姨放心!”   寒假回来,肯定要带着岳玥到宁城有名的景点去转转,还有各种好吃的小吃,做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宁城人,殷爱对一些深藏在小街小巷里的特产了如指掌。不象在深圳的时候出入动辄就是汽车,在这里殷爱用吴阿姨的电动自行车驮着岳玥这个富家小姐,自由自在地四处穿梭,大吃二喝。   当然还要和以前的同学们聚聚。年三十晚上和吴阿姨聊过以后,殷爱颇有点自责,去深圳的这一个学期她基本上是荒废了,脑子整天都被孙克占据着,根本没有花多少精力在学习上。在老同桌那里要来了上个学期所有的试卷,复印之后殷爱特别按照考试的时间做了期末的数学和英语试卷,按照标准答案批发后的成绩让她傻了眼,一直都是年级前十名的她,如果真和老同学们一起参加考试,估计连班级的前二十名也进不了。   这一记警钟敲得当当响,殷爱又急又后悔,接下来的整个假期都没过舒心。岳玥相当不以为意,劝她不要太紧张:“没事的,只要你想上学,还怕没有地方上吗?我老爸说了,想送我到英国去念书,你毕业以后玩一年等等我,要不你先过去,一年以后我再去坐享其成。”   殷爱瞥她:“坐享其成,这个成语你用得倒是挺好的嘛!我才不想到什么英国去,要去你自己去好了。”   “舍不得孙克哥哥,还是舍不得海洋哥哥,还是……”岳玥奸笑,“你两个都舍不得?”   殷爱思想纯洁,没听出岳玥话外的玩笑之音,她叹口气:“都舍不得啊,还有我妈,还有宁城这里的阿姨叔叔,我都舍不得。我也不知道要考什么地方的大学,听我妈的话考广东那边吧,实在太远,考宁城吧,离石家庄也远,要是考到北京或者河北呢,孙克毕业以后肯定是要分配回宁城这一带的。唉,哪里都不是最合适的地方。”   岳玥啃着一只苹果:“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上大学呢?如果真这么想他,干脆就到石家庄去嘛,守在他身边多好,为了大学荒废了青春荒废了爱情,多划不来。”   “你这什么歪理邪说,怎么可能不上大学呢,要不将来怎么找工作啊。”   “你哪还要工作,你妈妈的遗产就够你花的了,等她跟我老爸一结婚,我老爸的遗产也有你一半,象你这么小气的花法,估计到死的时候还能给你儿子留下不少。”   “瞎讲乱讲,你妈才遗产!”   岳玥耸肩:“我妈的遗产肯定有我一份喽,她可比我老爸有钱多了,所以我老爸的那点钱我不会和你争的。我也不想上大学,正好我爸要我去英国,离他远一点就能玩得自由一点,我现在就盼着高中毕业,赶紧拿着银行卡飞到英国去。”   “你的想法真奇怪,难道就这样玩一辈子?”   “要是真能玩一辈子也不错,象我妈那样,通吃四方美男,永远活在男人的宠爱中,多好。”   殷爱摇头:“你妈那是因为有钱,所以才有美男的宠爱,要是将来哪一天没有钱了呢?怎么办?”   “我妈不会没钱的,我外公留给她的钱她才花了少少一部分,去年我回马来西亚见过我妈,她跟我说了,存款什么的我就不要指望了,外公留下的股份、古董、珠宝和房产她都不会变卖的,以后全留给我。”   殷爱象在听西洋景:“你妈妈……还真有个性……”   岳玥笑:“是不是想说她也很奇怪?呵呵,有什么办法,她身边那些人都是这样,我的那些姨妈们,还有我妈的朋友们,要么是不结婚自己玩,要么就是结了婚和老公各玩各的,男人玩女人,女人嘛就玩男人,我看她们过得也挺好。”   这些事离殷爱太遥远,她不能理解,只是眼前的岳玥让她不由得皱起眉头:“那你呢,你也想这样过一辈子!”   岳玥嚼着苹果,笑得很无赖:“还能怎么过一辈子?我这样的人,除了手上有点祖产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学习怕累,工作怕苦,家务活怕脏,谈恋爱怕被骗,嫁男人怕被劈腿,生孩子怕变肥,不生孩子吧又怕争不到财产。这一辈子我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可做的,只好就玩玩喽,只有玩才没有任何思想负担。”   殷爱关切地看着岳玥:“谁说你没什么可做的,你这么聪明,想做什么做不成啊,你看你长得又漂亮,身材又好,对了对了,你唱歌那么好听,跳舞跳得也棒极了,国语粤语英语马来语都会说,还这么开朗大方,虽说……那什么……学习差了点,不过你可以学点别的呀,学唱歌我看就挺好,以后说不定你还能成个大歌星呢!”   岳玥做个鬼脸,默不作声地把一只苹果啃完以后,神秘兮兮地贴在殷爱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殷爱很吃惊:“真的假的!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好啊,你居然一直瞒我到现在!”   岳玥嘻笑:“一开始我也只是想玩玩,不过现在,嘿嘿……”   “真的是美声啊?就是那什么蝴蝶夫人的那种?你你你……”殷爱上上下下地打量岳玥,不敢置信,“你怎么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   “这,种,东,西?”岳玥哼哼地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啊,我从小就喜欢听歌剧,可能是我妈胎教过度了。”   “学得怎么样?从来都没听你唱过!哪天唱给我听听!”   “就是怕你们大惊小怪,我才不想说出来的。等我们回深圳以后,我带你去看看我上课。”   殷爱拉住岳玥的手:“这可太好了,没想到我居然认识了一位未来的歌唱家!”   岳玥用马来语说了一句脏话:“我这才只是刚刚开始学,你要帮我保密啊,不准告诉任何人!连你的孙克哥哥和海洋哥哥也不行!”   殷爱还在叹息:“真没想到真没想到!这是好事啊,为什么不能说!岳叔叔知道了一定非常高兴!”   岳玥抽张纸巾擦擦嘴,朝殷爱翻个白眼:“才不会高兴,我可是四方有名的太妹,太妹去学唱歌剧,你是想把别人都笑死是不是!”   “你怎么会这么想,肯定不会有人笑你的,你相信我!”   岳玥做个怕怕的表情,跳下床去:“我刷牙睡觉了,明天一大早还要搭飞机。”殷爱笑着跟过去,洗漱以后上床睡觉。第二天早晨四个叔叔阿姨一起送她们到了机场,很是难舍难分了一会儿。   两三个小时以后,殷爱就坐在了岳叔叔的车里,岳玥坐在副驾驶座,戚丽颖和女儿坐后排,关心地问长问短,互相交流这个春节期间的喜悦。从夏威夷带回来的礼物全堆在客厅里,两个女孩坐在地毯上,拆一件尖叫一声,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可能真是有爱情滋润的原因,一向比较正统古板的岳叔叔也开始说起了侥皮话。殷爱悄悄打量着,妈妈眉眼间洋溢着幸福和甜蜜,整个人焕发着从来没有过的精神面貌,看起来比以前更美丽。她欣慰地微笑着,在心底里真真正正地为妈妈祝福祈祷。   孙克是在殷爱回深圳的第二天,跟随战友们从大别山腹地回到了学校。他收拾完行装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起IC卡直奔公用电话,不过和他有同样心思的人挺多,连跑三个电话都排队,气得他抓耳挠腮。一通乱跑的时候却突然看见了不远处张海洋的背影。   现在距离开学还有一个多星期时间,这家伙怎么这么早就返校了?孙克追过去轻快地往张海洋肩头一拍:“海洋,你丫的,怎么回来这么早?”   张海洋笑骂一句:“怎么样,在山里呆得挺美吧。”   “不提了,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什么军校,就是把人当牲口使唤,想尽点子穷折腾你的地方。”孙克夸张地叹息着,“喂,问你呢,好好的放寒假不在家里享清福,这么早回学校干什么?”   “负责看守营产营具的同学家里突然有点事,我过来替他。”   “这么高觉悟?你们队不是有挺多当地人的嘛,你大老远赶回来算怎么回事啊。当了副队长就是不一样了,哈哈哈!”   兄弟俩一边走一边聊,假期没有结束,还没有恢复正常的生活学习秩序,正好中午可以到小饭馆喝两杯。孙克亲热地勾住张海洋的肩膀,说好了让领导请客,今天中午不醉不归。   一穷二白的军校生,酒量还都挺大,小酒馆里销量最好的自然就是最便宜的那种啤酒,点了几个下酒菜,服务员拎过来一捆啤酒,哥俩一人咬开一瓶,碰了一下,仰头就喝下去一半。孙克用手背擦擦嘴角:“痛快!真痛快!”   张海洋把军装外套脱下来搭在一边的椅背上,解开衬衣最上头的纽扣,孙克放下酒瓶,关切地问道:“你的脚现在怎么样,好了没有?”   “一点儿扭伤,早好了。”   “比武成绩这么好,开学以后估计会给你报个嘉奖什么的吧。”   “随他去吧,报不报的还不都是那么回事。你也不赖,你的期末测试成绩我看到了,比我想象中好了很多。”   孙克斜着眼睛笑瞪他:“你想象中?嘛意思?在你想象中我很挫吗?”   张海洋笑:“当然不是,只是没想到你只用了半年就有这么大进步,我一年级期末的时候比你差多了。很牛啊,小子,有潜力!”   孙克抱着拳豪情十足地笑:“过奖过奖,哈哈哈!”   两个人又碰个杯,张海洋看着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孙克,笑着把他爱吃的菜端到他面前去。孙克没能回家,心里非常牵挂,仔仔细细地问家里人的情况,谁都问遍了,最后才提起殷爱。张海洋明白兄弟的心思,他什么情绪也没有表现出来,镇定自若地笑道:“小爱啊,她应该挺好的,象个大姑娘了,漂亮了,也懂事了很多。”   “是吗。”孙克笑着咪了一口酒,“海洋……”   “孙克,”张海洋打断孙克的话,“你上学期期末的成绩非常好,这次拉练里的几次考评也全都是优胜,好好努力,争取在中队里当个干部,锻炼一下领导能力。我们这个专业将来毕业以后很有可能分配到基层部队,在那里领导能力往往比军事素质更重要。”   “我明白,海洋,上回你跟我说的话我都记着,我知道应该怎么做。”   兄弟俩诚挚地对视着,从光屁股时就开始在一起混,二十年的兄弟情深入骨血,谁都知道对方的心思,他们彼此间没有秘密,有的只是信任和关心。张海洋点点头:“我相信你,你一定能做到最好。”   “我只能做到我能做的最好,但是一定没有你做得好。”   “为什么?”   孙克笑着轻轻摇了摇头:“虽然我们俩现在在同一所军校里,学的专业也一样,将来要走的路可能也大概差不多。不过我们当兵的目的不一样,我知道你一直都希望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当兵对你来说是为了实现梦想和自身价值。我不是,我没有你这么崇高的理想,所以我会为之付出的努力和汗水肯定没有你多,我能做出的成绩也肯定没有你多。”   张海洋好奇地扬起了眉梢:“那你考军校是为了什么?别告诉我是被你老爹用皮带和木棒逼的吧。”   “怎么可能,兄弟我向来都是威武不能屈!”孙克嘿嘿地笑着,笑眯起来的眼睛里,那些闪动着的光芒轻盈柔软,象是夏日傍晚时分殷爱在被晒得热乎乎的水泥路上奔行着的赤*裸双脚。他跑在前面,一回头看见了飞扬着的裙角和长发,而她笑着叫着,跑累了,只好停下来,弯下腰用两只手撑住腿,抬起汗湿红润的脸庞对着他谄媚娇笑:“我再也不敢了孙克哥哥……把鞋还给我吧!”   张海洋当然看懂了孙克眼光里那些温柔的原因,他轻声地笑了:“是……为了小爱……”   当然是为了小爱,孙克想着过去,想着殷爱微笑的眼睛,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活到现在这么大,做过的那么多选择和决定,居然有一大半都是为了同一个理由,同一个她。   “说出来兄弟别笑话我,我小时候偷看过殷爱的日记来着……”孙克抓抓头,年轻俊朗的脸上笑意渐深,“她说她想她爸爸了,还说以后长大了也要嫁给一个象她爸爸那样勇敢的军人。”   殷爱的学习基础很扎实,她和妈妈商量过后,除了Jay老师的英语口语课,还报了个高考前的加强冲刺班,每周末有整整一天在外头上课,休息时间只剩下半天。   戚丽颖见女儿学习的劲头有点过份疯狂,害怕是某种高考前的焦虑症或者强迫症,现在学生的心理普遍比较脆弱,报纸上那些跳楼的自杀的事件层出不穷,弄得戚丽颖很是有点紧张,一边和学校联系了解女儿的学习情况,另一方面还要想尽办法给殷爱减压。   可是殷爱的劲头丝毫不减,还有继续升级的趋势,她每天晚上温习功课都要超过凌晨两点,睡眠时间最多只有五个小时,据岳玥说她中午在学校里也不放松,总是不停地埋头做着试卷和参考书上的题目。戚丽颖想来想去,脑中灵光一现,抓起电话给宁城的孙克妈妈打过去,了解一下殷爱和孙克现在的感情进展情况,是不是小情侣吵架闹别扭了?通常失恋是会让人变得异常。   孙克妈妈在电话里劝了劝戚丽颖,回头再一想,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放心,虽说殷爱是个用功的孩子,可也不至于用功到了让妈妈担心的程度吧!于是宁城的电话又打到了石家庄,晚上点名之后队伍刚散,值日生就喊响了孙克的名字:“孙克电话,宁城打来的。”   刚才在点名会上,队长宣布了最新的中队干部任命名单,孙克当选为模拟连的连长,一同宣布的所有中队干部名单中只有他一个是从地方中学考进部队的地方生,其余全都是有过部队经验的部队生。孙克努力地不让自己看起来喜形于色,他面色镇定地走到值日生的桌子边,拿起电话,听见了老妈的声音。   “我现在挺好的,嗯,不累,我知道,会注意身体的,你和老爸在家也要多保重。”   孙克妈妈试探地问道:“你现在……和小爱还经常联系吗?”   “不经常。”   这是实话,学期一开始殷爱就给孙克打过电话,在信里也写了,只剩最后一学期,她要把全部精力放在学习上,不能再象以前那样了,一个星期只能通一次电话,两个星期通一封信。孙克心里很不情愿,但是为了殷爱好,他很坚决地表示一定做到,决不打扰她的学习。   孙克妈妈一听这话心里一跳:“不经常?你和小爱……是你欺负小爱了还是你们吵架了?”   “没有啊,妈,你问这个干什么?”孙克狐疑地皱皱眉,“是不是小爱有什么事?”   “小爱没什么事,我就是这么一问。那什么,她现在高三,学习压力大,你没事的时候也要多关心关心她,帮她放松一下情绪,让她不要太紧张,别整天光顾着自己玩,听见没有!”   孙克嘻笑:“妈,是不是跟我老爸闹别扭啦?哈哈哈,放心吧,回头我就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多关心你一点,抽点时间多陪陪你,好不好?”   孙克妈妈哭笑不得:“跟你说正事呢,总这么嘻皮笑脸,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正经一点!”   “是!”孙克啪地一声来了个立正,洪亮端正地说道,“报告吴文英同志,从现在起我一定正经,决不辜负首长的希望,请首长放心!”这样的儿子跟活宝也差不多,孙克妈妈没好气地叮嘱两句,挂断了电话。   孙克刚刚经历过高考才一年,他对现在殷爱的心情非常理解,他做了个倒计时表,每天临睡前用笔划掉一天,每天也在这个时候放任自己痛痛快快地想她,直到入睡。   不过和殷爱的紧张不同,学校里的大部分同学已经拿到了国外大学的入学通知,没有拿到的也基本上有了意向,真正参加高考的人只有不到二十个,学校专门为了这些同学开设了小班,针对国内高考的特别进行特别辅导。   七月七、八、九,这三个日子越来越近,殷爱到深圳以后长的那点肉又全都掉了,甚至比以前还瘦,不过精神状态不错,为了自己的目标信心十足地奋斗着。   很快就到了要填报志愿的时候,拿着学校里发放的一大撂材料,殷爱和妈妈一起好好研究了两三天。戚丽颖看见女儿拿出来的候选名单上全都是广东这边的学校,心里满是说不出的酸甜滋味,听殷爱把这些学校分析了一遍之后,她柔声笑道:“小爱,妈妈现在觉得,让你转学到深圳来,这实在是个很坏的主意。”   殷爱皱眉:“怎么了妈?”   “小爱,一直以来妈妈都是希望能给你创造一个好的环境,希望能让你过得幸福,所以这么多年都把你一个人留在宁城,我只是想着要多挣钱,觉得有了钱就会有美好的将来。小爱,妈妈从来没有想过你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殷爱笑:“我心里就想和妈妈在一起啊!”   戚丽颖摸摸女儿的头发:“小爱,你想要的是宁城大院里那种平静的生活,你要的不是一个有钱但是陌生的妈妈,你想要的是一个真正的家。”   殷爱心中微动:“妈,我和你在一起,我们不就是一个家吗?”   戚丽颖久久看着女儿清澈的双眼,微笑道:“这是你自己的志愿,你自己做选择吧,小爱,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怎么填,你有你希望的幸福,不要为了妈妈做任何违心的决定。”   “妈……”   戚丽颖笑着把女儿拿出来的候选学校名单团成一团扔进一边的垃圾篓:“听妈妈的话,想上哪所学校就填哪所,以我们小爱的水准一定是手到擒来,妈妈相信你!”殷爱咬着嘴唇,冲动了伸开手臂搂住了妈妈,母女俩静静地搂抱着,倾听彼此的呼吸声,戚丽颖轻拍女儿的背,久久舍不得松开手。   高考志愿表交上去以后,殷爱破例给孙克打了本周的第二个电话,把自己的填报志愿告诉了他,选择的全都是宁城的学校,第一志愿就是全国著名的宁城大学。孙克当然非常高兴,这样的选择也是他一直希望的。   现在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着高考的到来。   戚丽颖申请了今年的年假,加上周末一共有半个月的时间,她象所有紧张的考生家长一样,提前很久就开始做各种准备,熟悉去考场的路线,在考场周围租休息用的宾馆,订营养餐,买最贵的考试用2B铅笔,甚至还跑到有名的庙里去给女儿求了一道灵符,悄悄地塞在殷爱的枕头里,保佑女儿吉星高照。   比起妈妈来,殷爱倒是轻松了很多,她一切如常地生活学习,尽量把思念孙克的时间压缩到最短。高考前夜她早早地就上床休息,虽然睡不着,也让自己闭起眼睛。只要这三天过去,她就可以见到孙克了,戚丽颖已经给她买好了回宁城的机票,只要再等七十二个小时而已。   晚上九点多一点,门铃却突然被按响,戚丽颖穿着睡衣拖鞋下楼打开房门,站在外头的竟然是穿着军装背着行李包眼睛通红满脸油汗的孙克。   孙小克同学喊了戚丽颖一声,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戚阿姨,能不能……借我点钱……我打车过来的,车钱不够了……”   戚丽颖赶紧拿出钱来让他去付了出租车的车资,然后接过行李包,笑着把孙克领进家来。殷爱躺在床上已经有点迷迷登登,耳边就听见了从楼下传来的声音,隐隐约约间的熟悉亲切感觉让她又睁开了眼睛,静静听了一小会儿,她弹簧一样从床上蹦起来,光着脚冲出去,在楼梯上就看见了朝着她傻笑的孙克。   “孙克哥哥!你,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孙克挠挠头:“我我我,我妈不让我来……不陪在你身边,我又不太放心……”   殷爱喜出望外,傻站在楼梯上不知该如何是好,楼下的孙克也呆呆地抬头看着她,身穿睡衣的殷爱披散着长发,那个样子比他的记忆中和想象中都要美。戚丽颖在一边看着这俩人的模样,心里一阵阵好笑,过来把孙克按坐在沙发上:“你是从学校过来的吗?怎么来的?”   “坐火车来的,没买到机票。”   “火车!从石家庄?”殷爱皱着眉瞪他,“那要坐多久,你真是发疯了!”   孙克笑着接过戚丽颖递来的水,咕咚咕咚一口喝干,用手背擦擦嘴:“再来一杯吧阿姨,凉点儿的,渴死我了,深圳真是热。”   戚丽颖过去倒水,抓住这一丁点时间孙克狠狠地搂了殷爱一下,殷爱抿着嘴唇推开他,笑着低语:“真臭,难闻死了!”   孙克嘿嘿地笑,这一个吻就抵过了旅途上所有的辛苦。又喝了一杯水,洗过澡换过衣服,他坐在沙发上捧着肚子喊饿:“戚阿姨,有吃的没有。”家里的准备很充足,戚丽颖去给他下了一碗鸡丝面,汤里打两个鸡蛋,撒上葱花和麻油。殷爱进厨房给妈妈帮忙,把冰箱里的卤味拿出来切了一盘,和面条一起端到客厅里。   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孙克已经光着膀子歪在沙发上睡着了,睡姿很别扭,呼噜很响亮。殷爱端着餐盘,心里一酸,把餐盘轻轻放在茶几上,犹豫着要不要喊醒他。孙克可能真是饿坏了,麻油和鸡汤的香味飘进鼻子里,他清清楚楚地咽了一声口水,朝着香味的方向睁开眼睛。   “孙克哥哥……”   孙克眨巴着眼睛坐起来,不好意思地讪笑:“火车上人太多,没买到坐票……有点累了。”   殷爱的眼神说不上是怜惜还是责怪,她默默地把面端到他面前。孙克又咽一下口水:“小爱,我……我那什么……”   “快吃吧。”殷爱轻声说道,把手里的筷子递过去,在孙克伸手来接的时候小心地握了一下他的手指。孙克的嘴顿时咧到了耳根,他开心地笑着,捧起热乎乎的鸡丝面,唏里糊鲁地大吃起来。   明天要高考,虽然是久别重逢,但现在不是互诉离情的时候。孙克面条吃完,戚丽颖已经把二楼客房收拾好了。殷爱领着他上楼,打开房门后孙克先一步跨进去,转过身来挡住身后的殷爱:“你赶紧回去睡觉,明天我陪你去考试。”   殷爱点点头,舍不得松开他的手:“孙克哥哥,我心里一直都盼着你来陪我……我特别高兴,特别特别高兴……”   孙克揉揉她的长头发:“你高兴就好,小爱……”   “嗯?”   孙克轻出一口气:“我这么突然过来,一定打扰你休息了,回房去吧,有什么话等考完了再说。”   “没有打扰,你来陪我,我肯定考得更好。”   孙克笑:“那我就放心了。”   “孙克哥哥……”   “不说了,睡去吧,赶紧的!”   “就剩最后一句。”   “你话怎么这么多,说吧,什么?”   殷爱侧头看看楼梯的方向,妈妈应该还在厨房里收拾,她向孙克怀抱的方向凑凑,垂下头,两只手拉住他的手,眼睛笑得微弯,嘴唇也笑得微弯:“孙克哥哥,我……你……”   “到底想说什么?”   她那双眼睛上长长的睫毛眨了两眨,慢慢地向上抬起来,让他看见了她明澈期待的眼睛。殷爱低低地呢喃着:“你还没亲我呢,我怎么睡得着……”   孙克呼吸的时候,赤*裸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夜晚很静谧,他抬起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手掌抚握住她的后颈,不知道哪个关节发出了很低很钝的咔啪声,让殷爱不由自主挑了挑眉梢。   彼此额头相抵的时候,她灿烂地笑了,只在他怀抱中这方小小的天空里,才是一段稍纵即逝的青春年华。孙克看着殷爱秀挺的鼻尖,轻轻在上头吻了一下,犹豫良久,向下滑到了她的嘴唇上。   戚丽颖走上楼梯,在看到走道里那两个静静的背影时,微笑着后退了一步靠在墙边,不发出任何会打扰他们的声音。失去过才知道拥有的珍贵,世上或许没有非你不可的爱情,但真正爱过的人永远会懂得真爱的来之不易,站在被苍凉追逐的尽头回望,只有那张脸孔那个笑容始终鲜明如昔。   殷爱的户口早几年就已经和妈妈一起转到深圳来了,学籍挂在一所普通高中里,在宁城那边一直都算是借读。当初办学籍的时候戚丽颖还没有买现在的房子,只是就近选择了户口所在地的学区高中,现在的住处离学校挺远,高考的考场自然也不近。   孙克在学校里早起惯了,而且心里有事,虽然旅途十分劳累,但他五点多钟就起来了,洗漱完毕以后走到殷爱的房门前静静听了一会儿,里头悄无声息,她应该睡得正香。戚丽颖起得也早,亲自动手给女儿准备早饭,和孙克在厨房里边忙活边聊天,准备好以后时间差不多也到了六点半。孙克去敲开殷爱的房门把她喊醒,和她一起把已经准备好的考试用具再检查一遍,然后说着笑话陪她去吃早饭。饭后三个人开车前往考场,路线戚丽颖已经熟悉过了,今天的交通状况也很好,顺顺当当到了目的地,时间还富余很多……   考场外头已经被送考的家长围满了,殷爱在这里一个同学也没有,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参加高考这种决定一生命运的考试,心里不可能不紧张。孙克拉着她的手,把她一直送到家长止步的护栏前,亲昵地拉拉她的马尾巴:“好好考,我等着你。”今天殷爱穿了妈妈特意新买的一条裙子,又清爽又甜美地对着孙克和妈妈点点头,迎着朝阳镇定自若地走进人生中的第一个战场。   孙克个头高,站在护栏外头攒动的人群中紧紧盯着殷爱瘦削匀亭的背影,直到她被一丛浓密的树木挡住,彻底消失在视线里,还是一直朝那个方向望着。戚丽颖转头看着他那张俊朗的侧脸上关切和专注的神情,微笑着叹口气:“现在的孩子真不容易,还这么小,就要经历这么残酷的竞争。”   孙克收回视线,亲热地揽住戚丽颖的肩膀往人群外走:“没事的阿姨,我对小爱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她一定能考好!你就安心等着好消息吧!”   戚丽颖笑着点点头:“时间还早,天气又热,要不我们到酒店去等吧。原来我打算昨天就住到酒店来的,幸亏小爱说考前一晚她想留在家里,不然你大老远跑来就要扑空了。”   想起昨天晚上没钱付出租车车资的窘状,孙克也笑了,他抬腕看看表,又看看还有考生陆续走进去的考场,确实时间还早得很,不过反正不管呆在哪儿都是着急,他更想留在离殷爱近一点的地方等她:“要不阿姨你到酒店去吧,我就在这儿等着,在这儿我还能溜达溜达,放松一下,酒店里憋得慌,更着急。万一小爱题目做得顺手,提前交卷呢,没人守在这儿她该生气了。”   戚丽颖明白他的心,没有勉强他,一个人去考场边订好的酒店,看看房间,再盯一下中午订好的营养餐。   孙克自己高考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紧张,他瞪眼朝学校里头望着,感觉时间过了很久,然后被突然响起的铃声吓一大跳,赶紧抬腕对表,考试时间已经到了,小爱现在正坐在课桌边,等待着即将发到手里的试卷,考试时间150分钟。   孙克后来想过,也和殷爱开过玩笑,以后他们俩人结婚了,小爱怀孕生孩子的时候他守在产房外面,那个时候应该也是这种心情吧。患得患失,手足无措,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安,比热锅上的蚂蚁还要焦急。人一急嘴里就发干,买瓶冰矿泉水咣咣咣喝下去半瓶,还是渴得慌。想抽烟,左右踅摸了一会儿硬是忍住了,小爱不喜欢闻烟味,这几天不管什么事都要顺着她的心,一定不能让她不高兴。   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孙小克同学只好沿着考场学校漂亮的花式围墙来回走,墙边栽的一排绿色灌木惨遭了他的辣手摧残,被揪下来的叶子铺出了一条完整的足迹。把可怜的灌木从刘欢揪成葛优以后,孙克看看时间,只过去一个小时。他这才发现手指已经被树叶的汁液染得有点发绿了,地下那一条绿色的树叶看起来也颇为不雅。   一边有家长在看报纸,孙克也跑到报亭去买了一份翻看,只是实在是看得不知所云,报纸上头那些字他突然不太认识了,象个文盲一样盯着头版头条看了三分钟,脑子还是没能明白这条新闻究竟说了些什么内容。所以干脆就在马路牙子边上,把报纸垫在屁股底下坐着,孙克双臂搭在两只膝盖上,头埋着,用绝大的毅力和耐心和几乎纹丝不动的时间对抗。   小爱的试卷做到哪儿了?带的签字笔不会突然都没水了吧!她手劲小,答题卡上的小横格要是涂得不够深不够满就麻烦了!作文,今年作文题目不知道是什么,紧张的时候很容易卡在作文上,越着急就越写不出来,小爱小爱,你可千万不能太紧张!还有姓名和准考证号,这可不能忘,不能填错,不能涂改!   孙克对自己骂了句脏话,这是怎么了,全在想这些不好的意外。他现在深深体会到了去年他高考时殷爱的心情,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焦虑,他宁可全副武装背着七十斤的装备跑五公里,也不能忍受这样的煎熬。   考试结束的铃声就象是刑满释放的命令,孙克早已经挤到了人群的最前头,双手紧握着不锈钢护栏,焦急地在人群里寻找殷爱。当她终于带着轻松的笑容出现时,孙克的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全身的汗水也痛痛快快从毛孔里涌了出来。   五门课,考三天,这样的煎熬等待重复了五次,孙克觉得自己的毅力经受住了前所未有的考验,忍耐力也空前提高,这不到七十二个小时的时间里,他无数次幻想过要好好地给殷爱一个拥抱和一个吻,但每次都是在最后关头克制住自己的冲动,没有因为这个给殷爱带来太多的打扰。   只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坐在回家的车里,殷爱轻轻出了一口气,悄悄把手塞进了孙克的手心里,让他好好地握住。孙克看看驾驶座里正在开车的戚丽颖,故做镇定地收拢起五指,在殷爱用指尖轻轻搔着他的手心时,唇角绽出温柔的笑容。   紧张的情绪一旦彻底松懈,人就变得十分容易疲劳。一开始还不停议论着这次高考和考试以后有什么打算的殷爱,在车上颠动了不一会儿就靠上了孙克的肩膀,慢慢慢慢地向下滑着,等戚丽颖发现车里突然变得很安静时再回头一看,殷爱已经枕在孙克的腿上睡着了。孙克缩坐在座位一边,一只胳臂搭在车门把手上,另一只胳臂揽护住殷爱的肩膀,也闭起眼睛垂下头打起了小呼,脑袋一点一点地朝前冲着,滑稽的模样让戚丽颖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把车缓缓地开回家,老远就看见了站在院门口的岳家父女俩,岳玥手里不知抱着一大包什么东西,正高兴地跳起来朝汽车挥手。等车停稳后她拉开车门,这么大的动静里头两个沉睡的人居然都还没有醒。差点脱口而出的欢呼被咽回肚子里,岳玥好笑地用手指着睡得正香的孙克,对戚丽颖小声说道:“就是他啊,小爱姐的孙克哥哥?”   一声‘孙克哥哥’,让孙克从睡梦里惊醒,他哎哎地答应着睁开眼睛,迷迷瞪瞪看着车门外头乐不可支的岳玥,也跟着傻笑起来。   直到回到房间,岳玥还在不停地笑着,捧着笑疼的肚皮瘫倒在殷爱的床上:“真的是他啊,哎哟哎哟,笑死我了,小爱姐,你的孙克哥哥还真好玩!”   殷爱洗过脸以后清醒多了,她换了件舒服点的衣服,对着镜子梳头:“我妈给我们买了后天的机票,我要先回宁城去住几天,可能要过段时间才能陪你出去玩了。”   岳玥耸耸肩:“无所谓啦,我可以自己玩,你和他好久不见面了,在一起好好玩玩喽。”   “我很快就回来,”殷爱放下梳子转过身,“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你一个人呆在深圳也挺无聊的,回去我们可以一起玩,还有海洋哥哥,我们四个在一起正好可以凑起来打牌啊。”   岳玥漂亮的眼睛眨了眨,在床上翻个身,拉过一只靠枕抱在怀里:“小爱姐。”   “干嘛?”   “我问你个事。”   “什么事啊?”   岳玥笑得很暧昧:“小爱姐,我觉得你看男人的眼光有点问题。”   “嗯?”殷爱不解地看着她,“什么呀,听不懂。”   “少装死了!一个孙克哥哥,一个海洋哥哥,只要有眼睛的人谁都能看出来是张海洋更好,我真是很奇怪,你到底是怎么挑的,为什么会挑中孙克!”   殷爱失笑:“喂!你搞没搞错,谁说是张海洋更好啊!明明就是孙克更好!”   岳玥翻个白眼:“沉浸在爱情里的人都是瞎子,我不跟你争辩这个。”   “你才瞎子!”殷爱走过来作势狠狠拍了岳玥一下,笑着把她从床上拉起来,“快起来快起来,我妈她们在楼下等着呢!”   “你真的对张海洋一点感觉也没有?”   “什么呀,乱七八糟的,我对他要有什么感觉?你真是搞笑!”   岳玥拉住殷爱:“真的?”   “不是蒸的是煮的!”   “那我们就说好了!”   殷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好什么了?”   岳玥朝她挤挤眼:“既然你对张海洋没什么感觉,那我就要下手喽,hiahia,这么好一个帅哥摆在眼前,而且名草无主,要是随便就放过的话会遭雷劈的!小爱姐,你要帮我制造机会喔!”   殷爱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你又在开什么玩笑?”   岳玥潇洒地一个立正:“别的事情或许是玩笑,帅哥的事我从来不开玩笑。我对张海洋一见钟情,从过年到现在心里一直都在想着他,这么久了,我想我是认真的。”   殷爱皱起眉头:“可你……”   “可我?什么?”   殷爱摇摇头:“可你还是个高中生啊,海洋哥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有女朋友了……”   “不怕,只要没结婚,我都可以去争取一下,”岳玥对着镜子搔首弄姿一下,“我对自己的魅力还是很有信心的。”   殷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你,你正经点好不好……”   岳玥笑着打开房门,拖着殷爱走出去:“每次我正经的时候都被当成不正经,等到我不正经的时候又会被当成正经,人生就是个不断被误解的过程,叹息,无奈啊!”   殷爱基本上没怎么把岳玥说的话当成一回事,从认识以来她渐渐已经适应了岳玥满嘴跑火车的个性,都是嘴上说说而已,开个玩笑。   岳玥父女俩给殷爱带来了一大包礼物,祝贺她高考结束。除了吃的用的,岳玥还特别给挑了一套漂亮的性*感的睡衣,笑着小声叮嘱殷爱一定要找个机会穿给孙克看看。殷爱看了一眼薄如蝉翼的这套粉红色睡衣,瞥一眼不明就里的孙克,抿着嘴唇羞红了脸。   在机场告别妈妈和岳玥,过了安检之后孙克终于问出了在他心里憋了两天的问题:“那天岳玥送你什么了,你怎么那样看着我?”   殷爱和他十指交握,甜甜地笑着:“我哪样看你啦?”   孙克凑近,抬起手来在殷爱的指尖上咬了一小口:“看得我心里直痒痒……”   “牛忙!”   “没流氓,是真的!快说,她送的到底是什么?”   “没什么啦!”   “你不说我就要乱猜了!”   “你乱猜吧!”   孙克笑着在殷爱耳边低声说出三个字,殷爱大笑着狠捶他一拳:“就是牛忙,讨厌!”   孙克洋洋得意地伸开胳臂揽住殷爱的肩膀,把她拉过来搂紧:“这个岳玥,还真会瞎起哄,这种东西根本就不是该她操心的事,哥哥我早就预备好了。”   殷爱斜着眼睛笑问他:“什么呀你就准备好了!”   孙克看了殷爱一小会儿,用手指轻轻抚摸她细巧的下巴和红润的嘴唇,眸色深沉笑意浅映地低叹一声:“小爱,这次如果你还想霸王硬上弓,我绝对不反抗,叫我干嘛就干嘛,一定服从命令听指挥,竭尽全力奋不顾身勇往直前再接再励,好不好?”   殷爱用手肘拱他,笑得娇媚羞涩。孙克捂住被打中的地方,装出痛苦的样子哼哼了一会儿,咬着她的耳朵絮絮低语:“那个牌子好象是叫什么冈本,战友推荐给我的,嘿嘿嘿,说是最超薄……   第五章   提前联系过,孙勇副师长派了辆车来接孙克和殷爱,孙克妈妈早已经在家里翘首期盼,准备了丰盛的晚饭,买了好多两个人爱吃的水果,冰箱里塞满冷饮,房间也都收拾整齐,席子毯子全都新洗新刷,散发着好闻的太阳味道。   殷爱始终觉得大院才是她的家,回到这里就全身爽快,一举一动自由自在。一见面她就搂着孙克妈妈响亮地亲了一口,孙克妈妈也心疼地皱起眉头:“这才半年没见面,怎么又瘦了!看你这皮包骨头的,摸着都戳手!”   “哪儿啊,瘦点才好看,现在就流行瘦。”   “瞎说,瘦有什么好看的?女孩子还是要富态点好!”孙克妈妈拉着殷爱的手,亲昵地拍拍她的手背,“赶紧洗澡去,你孙叔叔今天晚上不回来吃,我们这就开饭,不等他了。”   孙克站在一边半天没被老妈正眼瞧过,他嘿嘿笑着,腆着脸过来挽住妈妈另一边胳臂:“还有我呢,我也瘦了。”   孙克妈妈从鼻子里哼一声:“你?你谁啊?”   “妈!还生我气哪!我这不是乖乖地回来了嘛!”   “回来?你回来干嘛?你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我才懒得管你!你也别来烦我!”   孙克把老妈搂紧,夸张地低声嚷嚷:“妈!你好狠的心!”   这句台词让一边的殷爱笑劈了,她抚着两边胳臂上的鸡皮疙瘩全身发冷。孙克朝殷爱挤挤眼,继续跟老妈胡搅蛮缠,毕竟儿子离开家一年了,当妈的嘴上再怎么生气,心里还是心疼得不行,埋怨了几句以后就拉着两个孩子走进家,洗完澡换上睡衣进餐厅,把好吃的一样样都端上桌。饭吃到一半,孙勇副师长也急匆匆地赶回家,看到变黑变瘦,也变得英挺了许多的儿子,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满意地笑着,往儿子肩膀上亲昵地捶了一拳。   这间屋子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欢乐的气氛了,象是又回到了一年多以前的每个晚上,只是那时候并没有觉得四个人的相聚有多珍贵,只有天南地北地分开了之后,才开始怀念那些曾经觉得是很平淡很自然的日子。   孙副师长喝高了,早早被扶回房里睡觉去了,孙克妈妈安顿好老公之后乐呵呵地收拾餐厅和厨房的残局,殷爱要帮忙,被她赶到楼上房间里,让她好好休息。   房门没有关紧,留了一条缝,为了能听见妈妈上来时的脚步声。孙克把吸顶灯关了,桌上的台灯调到最暗,然后带着微熏的酒意迫不及待地把殷爱搂进怀里,吻住她的嘴唇,汲取让他迷醉的芳香。殷爱推挡了两下,抵不住他火一般的热情,很快就被压在松软的床上,有点紧张又有点期待地回应着孙克的亲吻。   两个人这儿正意乱情迷着,孙克妈妈的拖鞋就敲响了上楼的台阶,孙克十分机敏地蹦到门口按下大灯开关,装成什么事也没有似地伸了个懒腰。孙克妈妈忙完了楼下的事,送了一盆水果色拉上来,一边吃一边和两个孩子聊天,分开那么久,他们所有的事她都想知道。那些絮絮叨叨、鸡毛蒜皮的问题让殷爱心里很是感动,她叉了块苹果放进阿姨嘴里,凑近过去和阿姨靠在一起。   孙克看着殷爱和妈妈亲热的样子,心里不由得一动,也凑过去坐在妈妈另一边,三个人偎靠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胡吹乱侃,大多数时候是孙克把两个女人逗得前仰后合,军校里辛苦的生活总能被他说得意趣十足引人发笑。   香甜的水果嚼在嘴里,空调让燠热的夏夜变得凉爽怡人,沐浴露和毛巾被上的清香,窗边蓝底小白花的窗帘,身边吴阿姨温暖的身体,耳畔孙克风趣的低笑。对于殷爱来说,这些就是幸福的全部含义,她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深深地满足在这样的幸福里,微笑从内心深处浮起。   孙克妈妈这么一打岔,他们没能再找到机会继续刚才被打断的亲吻和拥抱。一直聊到三个人都呵欠连天了,孙克妈妈这才把儿子撵回自己的房间,等殷爱在床上躺好之后帮她关上灯和房门。   十几分钟之后房门又被悄悄推开,殷爱咬着毛巾被忍住笑声,看着黑暗里孙克利索矫健的身影飞快走过来,揭开被子钻到了她身边。重新回到孙克□有力的怀抱里,殷爱满足地叹了口气,把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甜蜜地伏靠着:“你怎么又跑过来啦,被阿姨发现就完蛋了!”   “在深圳有你妈和岳玥当电灯泡,回到家来我妈也跟这儿杵着,想抱抱你都找不到地方,急死我了。”   殷爱扭头躲过孙克的嘴唇,低声笑:“抱一下就行了,赶紧回去吧。”   孙克不依不饶地扳过她的脸,狠狠吻了一气,喘息着粗声道:“死丫头片子,搂我搂得这么紧,还让我回去……今天晚上我不走了吧,手机订个时,我一大早再溜回去,好不好,小爱……”   “不好不好不好!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听话,回去吧!”   孙克往她细瘦的腰肢上抚一把,咬牙切齿:“什么时候才能不这样偷偷摸摸。”殷爱笑,坚持着把孙克推下床,被他痛痛快快地索了几个吻之后,目送他做贼似地离开了房间。   因为殷爱高考志愿报的学校全都在宁城,暑假之后她肯定是要回宁城来上学的,平时住校,周末回大院的时候需要个住处,所以孙克和殷爱吃完早饭以后就回到她家的小宿舍,打扫一下卫生。   很长时间不住了,屋子的密封性又差,屋里到处都是厚厚的一层灰。孙克打开所有的窗户通风,殷爱翻箱倒柜地收拾,把没用的、旧的东西全扔掉,重新添置两样漂亮的新家俱。   屋子不大,东西不少,没一会儿功夫拾出来一大堆不要的,孙克提着大件,殷爱跟后头拎着轻的,两个人楼上楼下跑了几趟都没扔完,累出了一身臭汗。有相识的邻居跟殷爱打招呼,关切地询问她在深圳的生活和今年高考的情况,她聊着聊着,一回头,就看见张海洋正站在宿舍楼前对着她微笑。   “海洋哥哥!”   孙克走得快,已经蹿上三楼了,正在笑着唤她:“殷小爱你又偷懒了是吧,快上来干活!”   殷爱看看楼上,向张海洋走去:“海洋哥哥你也回来啦。”   张海洋点点头:“在干什么活?要帮忙吗?”   “把我家里收拾一下,开学以后我就住回来了。快来帮忙吧,我都累死了!”殷爱久旱逢甘露般对着张海洋露出甜甜的微笑,白净脸蛋上蹭了几道灰,看起来可爱调皮,张海洋宠爱地拍拍她的头,迈步向楼上走去。   多了一个帮手,殷爱顿时轻松许多,脏活累活都有人干,她就抱着洗衣机里洗好的衣服到楼顶天台上去晾晒。洗了好几桶,衣柜里所有的床单和毛巾被整齐地挂在晾衣服的铁丝上,踮着脚尖用竹夹子一一夹好,再把所有的皱褶抻平。   夏天上午十点多钟的太阳已经很辣,天台上的风又大,湿床单挂上去没一会儿功夫就半干了。殷爱又晒好一盆衣服,抬起胳臂擦擦额头的汗,拎着空盆回楼下。   一床淡绿色的床单突然掀开,殷爱惊呼着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拉住,拖到了床单背后,手里的盆吓得掉在了地下,咕咚咕咚滚出去老远。孙克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也跑到天台上,躲着给她来了个突然袭击,殷爱又气又恼,嗔怪地捶过去:“吓我一大跳!”   皮肤黑黑的孙克,一笑就咧开满嘴白牙,他身上又是汗又是灰,却浑不在意地搂住殷爱,颜色各异的四张床单晒在他们四周,恰好挡出了一小块静谧的空间。风吹过,床单象帘幕一样微微晃动,阳光照在两张微笑对视的年轻脸庞上,照出了所有的汗水和渴切。   孙克看着殷爱的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今天晚上,你睡你自己家吧。”   殷爱咬住嘴唇笑:“就不,我就要睡在你家。”   孙克把小腹朝前拱一拱,某一处某一种的坚硬让殷爱烧红了脸,他叹息着用下巴蹭蹭她的额头:“你再睡我家,我就死了……”   殷爱眨着眼睛羞涩地别开脸:“关……关我什么事……”   “怎么不关你事?不都是你勾的我……”   在孙克比阳光还热辣的视线里,殷爱嗫嚅着推开他:“不跟你说了,我还有衣服没洗完。”   孙克想阻止,可她灵活地钻过一条床单,娇笑着躲过了他的五指,孙克的玩心被逗起来,他追着床单上玲珑的影子,和殷爱一起玩起了捉迷藏。闪动,旋转,欢笑,年轻的影子在阳光映照下全都投射在散发着清香的床单上。他们不停地钻来躲去,一层一层地挥开遮挡在面前的帘幕,只是为了追上前面那个永远放不开的身影。   整齐的床单被玩得一团狼籍,也不知道最后是谁追上了谁,两个人紧紧相拥着,裹进一床花团锦簇的床单里,嘴唇一旦相贴就再也不舍得分开,周遭的光线变成彩虹一样,他们脚步混乱地旋转着,不辩天地地拥吻,床单越裹越紧,象一只细密的茧,包住两只等待蜕变的蛹。   等到孙克终于吻够了,晾好的床单也都白洗了,两个人手拉着手笑咪咪地回到楼下以后,时间已经过去很久,脏乱的屋子收拾一新,屋门虚掩着,张海洋已经不在了。殷爱用手背擦擦被吻得微肿的嘴唇,气恼地瞪孙克:“都是你……海洋哥哥肯定看见了……”   “看见就看见嘛,我们俩的事反正他也知道。”   殷爱臊得慌:“多尴尬啊!”   “有什么尴尬的,这是很正常的事,海洋不是大惊小怪的人,跟你那个岳玥可不一样。”   “还是……”殷爱跺脚,“还是会尴尬……回头再遇见海洋哥哥,我可怎么……唉呀,都怪你!”   “怪我怪我,都怪我!”孙克哈哈大笑着,把弄脏的床单丢进洗衣机里,拖着殷爱回家吃午饭去了。天热,没什么胃口,殷爱喝了一碗绿豆汤,吃了两块香瓜就饱了,孙克倒是胃口挺好,吃了一大盘妈妈拿手的榨酱凉面,完后又塞了半个西瓜,打着饱嗝和殷爱回到她家的宿舍,继续上午未完成的工作。   一进门,孙小克同学就坏笑着拉拉扯扯,殷爱好不容易挣脱开,把他按进沙发上坐下,从包里拿出一张碟片放进DVD里,打开电视机:“给你看个好看的电影。”   此时此刻孙克哪有心思看电影,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殷爱身上,少女温软馨香的气息象汽油一样泼到他心头的火苗里,顿时燃烧得铺天盖地不可开交。他揪住殷爱,拉她坐在自己身边,搂着腻着暧昧地坏笑:“内什么……我带过来了……”   殷爱不解:“哪什么?”   孙克吻住她额头:“笨!还能有什么!”   殷爱用力掐了他一下:“看电影就好好地看嘛,不准乱动!”   孙克呵呵大笑:“好个丫头片子,胆子大了是不是!敢对我指手划脚了!嗯!”   不大的沙发里,两人缠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笑闹着,电视机上《A LITTLE ROMANCE》的片头已经过去,男孩丹尼尔在电影拍摄现场看到了性格沉静的女孩罗伦,两人莫名熟稔地攀谈起来,对对方都产生了好感,并约好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   孙克搂着殷爱的肩膀,让她枕在自己肩膀上,悄悄不再出声说笑,他的嘴唇贴着殷爱头顶香软的发丝,微侧着脸凝神看住电视屏幕,随着两名少年的情绪变化不时咧开嘴会心地微笑,在看到丹尼尔带着罗伦去看黄色小电影的时候,他更是忍不住地笑出了声。   殷爱静静地打量着孙克,她爱的电影也让他看得非常投入,这种默契很容易让女孩子满足欣喜,她一边关注着电影情节的进展,一边体贴地抱住孙克,听他缓慢深沉的呼吸,悄悄地用力闻他身上的味道,往他怀里偎得更紧更深。   突然就要分别了,小罗伦为了一个笃信的传说,和丹尼尔一起踏上了前往威尼斯的旅程,经历种种艰辛克服种种困难,就是为了能在日落时分,和心爱的男孩在叹息桥下拥吻,这样就可以和他相爱到永远。   纯真的孩子们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祸,更不知道他们身后有多少人在焦急恼怒,他们一直都是微笑着朝自己的目标前进。再过不远的地方就是那座叹息桥,太阳也渐渐西沉,教堂里的钟很快就要响彻整座水城,最最甜蜜的吻也将开始。   只有真正相信,才能真正得到。爱情不论年龄,纯真就好,对对方、对自己、对未来都没有一丝一毫怀疑,那才是最幸福的时刻。太年轻的眼睛看不见前路上的隐隐风霜,对那些还不明白什么是愁滋味的人来说,一滴眼泪也许就滑过一生。   同样的感动萦绕在两个年轻人心头,当钟声里夕阳下的吻久久不息时,殷爱轻轻闭起眼睛,把脸埋进孙克肩窝里,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没出息地红了眼眶。要是电影就这样结束该多好,叹息桥下的拥吻就是结局,不再有以后的分离,也不再有眼泪和思念。   因为太爱他,所以生怕不能更爱,只用一双手臂抱住他,还是担心会失去。殷爱知道自己这是在胡思乱想,可就是忍不住,爱情面前谁都成了守财奴,吝啬地积攒着一点一滴的爱,等着它们汇成一面深邃的湖泊,再把自己深深沉进湖底。   “孙克……”   仿佛是从湖水深处传来的一声低唤,柔缓地浮在孙克耳边,他全身一震,慌张地抬起一只胳臂掩在脸上,往一边侧过身去。殷爱抬起头来,看见了他眼角晶莹透明的一滴泪水。   她足足用了半分钟才回过神来,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愣头青浑不吝的孙克,竟然……竟然在流眼泪……   殷爱又是好笑又是讶异,喉咙被酸涩的硬块堵着,让她说不出话来。孙克粗鲁地用手背狠狠抹了一下脸,想找点什么话说说,好让他显得不那么难堪。这到底是怎么了,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小时候看妈妈再爱我一次,全电影院哭成一片,只有他一个人呼呼大睡,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哭过,就算是打架处份被老爸用皮带抽竹板打,他也从来没有红过眼眶。   可这么一个破电影,里头的两个小屁孩,做的那点荒唐事……怎么会象一把刀似的,狠狠扎进了他的心里……   殷爱直起身子跪在沙发上,两只手搭在孙克肩头,慢慢把他别扭的身体扳过来。低下头,象他对她常做的那样,用嘴唇爱抚他粗硬的发丝。从女孩口鼻里呼出的气息变成柔软手指,爱惜地把男孩合握在了手心里,女人生来就有做母亲的天□,殷爱第一次发现孙克也不是她想象中那么坚强如铁,他也有需要被呵护的片刻。   孙克埋首在殷爱的胸前,他知道自己这样很可笑很愚蠢,可是眼泪怎么也忍不住,它们纷纷从眼眶里流出来,打湿了殷爱的衣服。似乎也不全是因为电影的感动,灵魂深处还有一些他分辨不清的东西在猛烈地撞击着,象是电影上威尼斯城上空久久回荡的钟声,象是骨髓里正在成长的宿命的声音。   殷爱什么也没说,她搂着孙克的头,轻轻拍打他的背,亲抚他的发顶,陪他一起等待这阵鼓荡汹涌的感情平静下来。   于是吻不再是男人的冲动或者女人的渴望,它只不过是沧海桑田里的一小段坦途,当双唇紧贴彼此吸吮时,才确信是真的和她携手走向了同一个方向。这样的亲近让他甚至有点畏惧,最好的小爱,最好的年华,他要怎样才能不让她受一点伤害,要怎样才能把全世界的幸福都捧到她的面前?   见证过爸爸妈妈爱情的这间宿舍里,殷爱乖巧羞涩地探索着孙克的身体,也自豪坦然地被他探索着。两具年轻的身体偎靠在一起,每一寸皮肤都吸引着嘴唇去亲吻,手掌迫不及待地从那些流畅的曲线上滑过,因为太甜美,所以舌尖接踵而来,不放过这醉人的滋味。   以后回想起这个下午的时候,孙克不止一次自嘲过当时两个人的笨拙和青涩,但此时此刻,他们心里更多的情绪是一种庄重,是要把整个的我全都送给你。自然而然地打开自己的身体,从今以后没有任何秘密,努力想让对方知道的更多,拥有的更多。   两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殷爱两条光洁的腿肌肉僵硬,用力地崩在孙克身体两侧,她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吸着气,脖颈拉得很长,下巴高高地抬起。孙克伏趴着,下腹处血脉贲张坚硬难忍,可他的小爱太干涩太□,埋身进去的过程里,皮肤被牵拉摩擦着,很疼。他知道小爱是第一次,他必须温柔再温柔,女孩子身体里应该有一层纯洁的阻碍,可是……在哪儿呢?怎么还没有碰到?   孙克压抑住四射的激情,努力地又向前耸入,汗水从他额角滴下,落在殷爱颤动的睫毛上,她猛吸一口气,低下头张开嘴唇咬住了他的肩膀,把差一点脱口而出的低声尖叫忍了回去。   孙克吓一大跳:“小爱……是不是很疼……我……是我不好,我我……”   殷爱咬得更紧,两只手臂顺着他的背向下滑,用力按在他腰臀间,指尖掐进他的肌肉里,不让他离开。孙克咽口唾沫,手肘撑着床,不让全身重量都压在殷爱身上。没有经历过这种事的小男人太敏感,刚才的一吓就让他坚硬了半天的那里突然松懈,孙克脸上发烫,低声嗫嚅:“我不是……我……小爱……”   殷爱眨眨眼睛,慢慢地松开环住他的手。孙克很是有些懊恼,第一次怎么能弄得这么失败!他把上身撑高一些,看着殷爱美丽的身体,全身血液又开始沸腾。   殷爱体谅地笑着,手指按在孙克胸前,向下抚摸过他平坦结实的腹部。孙克低头看着她指尖行进的路线,等待着自己被她握住,殷爱却是出其不意地翻了个身,连带着把孙克也从俯趴的姿势推成侧卧,她撑坐起来,长长的头发披散开,微笑着让他躺好。   女孩紧张颤抖的嘴唇先落在了孙克上下滑动的喉结上,她先是吻,再轻舔,最后调皮地用牙齿轻咬,玩得乐不可支。长发滑过之处,麻痒难当,象是在他身体上施下的咒语。   男人小巧的□其实能激发出远远超过想象的快感,殷爱吮住一边,用指尖轻拈另一边,玩够了,再交换。她趴在孙克身上,以他喘息的节奏和逸出嘴角的低吟为衡量标准,用心寻找能让他更快乐的力度。   小小的两点变得殷红坚硬之后,殷爱也开始了继续的征途。她膜拜似地攀援过身下这具精壮饱满的身体,体会着他截然不同的硬朗和力量,激情过头的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吻着吻着,不免也会在让她垂涎的地方咬上两口,这种傻乎乎的举动恰好弄拙成巧,快感里夹杂着几丝疼痛,这会让男人更疯狂。殷爱还没有抵达目的地,孙克下腹那里就已经饱胀地挺立了起来。她看着他的眼睛,在明白了他的鼓励与哀求之后,咬着嘴唇,抬起了柔软的手。   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女孩,披着如水长发,□无辜地坐在男人双腿间,这样的画面让孙克几乎爆炸,他呻吟着微抬起上身,不想再继续忍受这种折磨,他要立刻拯救他已经达到临界点的欲望。   殷爱好奇又慌乱地看着孙克,他的表情太狰狞,让她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快活还是在痛苦。孙克把殷爱扯过来,盯着她的眼睛火冒三丈:“死丫头!”   殷爱眨着眼睛瑟缩,指尖拭去他额头的汗水:“孙克哥哥,你……你怎么……了……”   孙克拂开她的手,咬着后槽牙大喘气:“你……你跟谁学来的这些乱七八糟!”   殷爱想笑又不敢笑,咬着嘴唇忍了好半天,老老实实地交待:“岳玥给我看了几部……日本……那什么……”   孙克瞪大眼睛:“还几部!”   “她也是好心……”   “好心个屁!”   殷爱带着笑,柔声说道:“岳玥说,象你这样的男人一看就是……那什么……雏……她说没吃过猪肉,总得看看猪跑吧……她还说,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孙克哥哥,你……你喜不喜欢……”   孙克皱紧眉头,发力把殷爱摁在床上,趴过去死死压住,手掌覆住她柔软的胸口,咬牙低语:“哥哥我还有更喜欢的!死丫头,背着我看那种东西,看我怎么治你!”   第六章 游戏是渴望未熄的秘密   第六章   记忆就象一本笔记本,或详或略地记录着人生,有时候一页跳过许多年,有时候又不惜工本巨细无遗,翻一页,再翻一页,再再翻过一页,仍然停留在那难以忘记的一秒钟或者一个瞬间。   继续的激情更加炽烈,全身每个器官每条血管每寸皮肤都充涌着前所未有的热力,细胞膜细胞质细胞核,身体里所有具有截然不同功用的部分,都变成了承载记忆的介质,让孙克在激狂巅峰上攀登的同时,还有余暇余力牢牢记下了这一刻的殷爱。   鬓角边汗湿的细软胎发,眼角睫毛上挂着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的一滴晶莹液体,红唇上清晰的齿印,小巧耳垂上的耳洞,用力吸气时体侧明显的肋骨,洁白胸口上被他吻出来的红痕,还有拂扫在两个人皮肤上的长发,从她身上传来的阵阵清香,低柔婉啭的呻吟,和似泣如诉的哀求。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被爱与所爱,前缘与夙愿。只要是小爱,只要有小爱……   孙克咬着牙,一下比一下更快更猛地冲击着,本能是最好的老师,教给他这天地间最大的欢娱。殷爱的腿分得太开太久,左脚已经开始抽筋,她用力蜷起脚趾,十指掐握住孙克的背,把他当成浮木一样紧紧抱着,无意识地连声低唤:“孙克……哥哥……孙克……不要了……我不要了……”   孙克深深沉溺在这无与伦比的快慰中,汗水让他的皮肤焕发出晶莹光泽,修长的身体舒展在殷爱的身体上方,从头颈到腰臀再到两条修长有力的腿,紧绷着的肌肉在快速的冲撞时没有产生一点晃荡,他全神贯注地耕垦着世上最丰美的土地,竭尽全力取悦他的小爱。   殷爱是在突然之间就体会到那种美好的,前一声低唤还没有完全结束,她的嘴唇立刻就紧抿了起来,来不及散发出去的声音变成了带着浓重鼻音的轻哼。孙克明显感觉到了殷爱的震动和内里的紧缩,纸上谈兵学来的知识告诉他,这个路数就对了!可是他还没有学会在这种时候控制自己,激情洪流来势汹汹,他根本就无法抵挡,除了被潮水卷走,还是被潮水卷走。   孙克觉得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长期锻炼积蓄的力量让他象机器一样感觉不到疲惫,意识迷离的时候,他只知道哪里是属于他的终点。只剩最后的一小段征途,只需要冲刺再冲刺,不远之处就是天堂。最最原始最最瑰丽的美景终于绽放在两个年轻人眼前,孙克两只手臂伸直撑在殷爱身侧,高抬起上身却低垂下头,哑声低吼走到这一段路程的终点。这种悸动太强烈,孙克很快就觉得自己虚脱了,他无力地趴下去,又怕自己压坏了殷爱,于是赶紧翻个身,把汗湿的殷爱搂进怀里,嘴里干涩地吞咽着,蹭着她的额头:“小爱……小爱……”   殷爱紧闭着眼睛伏在孙克胸前,这种身体的感觉很奇怪,她又是累又是疼又有点傻,还有种莫大的幸福感,活到这么大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幸福感。   两个人是裸裎相对,皮肤与皮肤之间没有任何障碍,拥抱已经很熟稔,他的手臂自然而然就能找到她腰间合适的位置,她也知道他肩窝哪里有柔软的凹陷,枕着很舒服,不会硌着头。孙克的怀抱里实在太安全,枕在这儿,她就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怕,安静地享受被珍视呵护的幸福。激情充填在心腔里,原本的一些空洞全都被塞满,一丁点苍白的缝隙也没有剩下。   孙克的手掌在殷爱背上轻抚,刚才的快乐远远超出预想,如果不是他的小爱,还有谁能带来这么多美好?他乐得笑弯了嘴角,殷爱听见笑声,羞涩地把头埋低,在他腰上轻轻捏了两下:“你笑什么?”   “没什么?”   殷爱抬起眼睛看他:“没什么……是什么?”   孙克笑着摇头:“没什么就是没什么。那你呢,你笑什么?”   殷爱眨眨眼睛:“我什么时候笑了?”   孙克搂紧她:“傻样,你不一直在笑!”   “我有吗?”殷爱抬起手摸摸脸,努动一下脸上的肌肉,“我……我哪有在笑!”   孙克的指尖轻按在殷爱微弯的唇边,完全被她似醉迷离的眼神吸引住:“小爱,刚才……你……你舒不舒服……”   殷爱咬唇忍住笑,羞涩地动了动身体,感觉到有湿湿热热的东西从双腿间流出来。她立刻想起一件事,推开孙克就惊慌地坐了起来。孙克吓一跳,跟着也坐直:“怎么了小爱?是不是我弄疼你了?疼吗?哪儿疼?”   殷爱揪着条毛巾被掩在胸口,羞得不知道该怎么说,脸宠、耳朵和脖子都成了红色:“孙克哥哥,你……你怎么……”   “我?我怎么了?”   你买的那个什么本!那那那……那该是什么时候用啊!   殷爱实在是说不出口,又急又慌地干瞪眼,孙克只当是因为自己的粗鲁让小爱不痛快了,她不说,他就自己去检查。毛巾被轻而易举地就被夺走,殷爱两条蜷在一起的腿雪白修长,硬被孙克掰开的大腿内侧和底下的床单上有一些夹杂着鲜红血迹的白色液体。   傻了巴叽的大男孩用了十几秒钟想明白过来,顿时也有点晕,东打听西打听好半天才买到的冈本,怎么事到临头全都给忘了!他刚才的喷发……全都在小爱的身体里……这这这……这该不会……该不会那什么……   孙克拿手里的毛巾被擦拭着殷爱的腿,清清嗓子:“没事儿的,我听说,有一种,事后吃的药……”   殷爱低低地垂着头,急得都快哭了:“……都怪你……”   “怪我怪我!”孙克只会更着急,他搂住殷爱笨拙地开解安慰,“都怪我还不行吗!好了好了,我都说了没事儿的!回头我就给你买药去。”   殷爱推搡着他:“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好好好,现在就去!”孙克又急又自责,他嘴上安慰着殷爱,心里头小鼓敲得咚咚作响。妈的,好象是听说过有这么一种药,可到底管不管用谁知道呢!刚才的喷发和以前自我安慰的时候绝然不同,持续的时间那么长,出来的……肯定不少……小爱那什么的危险也肯定很大……   他跳下床用紧急集合的速度穿衣穿裤,系皮带的时候转过身来,看着殷爱:“小爱,真的没事!”   殷爱点点头:“我知道……”   她长发凌乱,嘴唇微肿着,胸口留着他的吻痕,身体沾满他的气息。孙克手里的动作停住,僵了两秒,俯身过去把殷爱从床上捞起来,狠狠地抱紧:“看你没出息的傻样,有我呢,怕什么!”   “我没,没怕……”   孙克扶握住她的后脑,轻咬她的耳垂:“有我在,不准你瞎担心乱害怕,听见没有!”   殷爱吸吸鼻子,轻轻地嗯了一声。孙克抚了抚她的长发,双臂一用力,把她横抱起来走向卫生间。殷爱吓一跳,揪住他的胸襟:“干嘛啊孙克哥哥!”   孙克用脚顶开卫生间的门,走进去把殷爱放在洗澡的地方,大夏天的,太阳能热水器里水温很高,他急急慌慌地调了半天,才调出合适的温度。   两个人都光着的时候还好,可现在孙克衣着整齐,而她□着身体站在他面前,这让殷爱非常难为情,羞得抬不起头来。孙克一手握着花洒一手拿着打满泡沫的海绵,神情肃然地在殷爱身上四处擦拭,肩背胸前都擦洗过后,他的手滑向了她身下。   狭小的空间里,殷爱手扶着墙,并紧两条腿:“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洗……”   孙克的表情有点愠怒,他抿着嘴唇,根本不理殷爱的避让,借着沐浴露的润滑,把手挤进了她双腿间:“把腿分开,不然要弄疼你了。”   “我自己……”   “听话!”   “孙克哥哥……”   “弄疼了可别怪我啊!”   “孙克……啊!”殷爱低呼着,全身惊跳了一下,孙克的手指也不知道从哪儿擦掠过,余韵未褪的情潮杀了个回马枪,一波浪头扑过来,从头湿到脚。   孙克有点紧张地停住,随即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紧抿的唇角咧开一条小缝,手指还循着刚才的方向和角度,用同样的力道勾捻一下:“是……这儿?”   殷爱握住他的手腕:“不要……不要了……”   孙克顽皮恶劣地连连进攻,灵活的手指让殷爱很快就靠着墙粗重地喘息呻吟了起来。一股燥热从他脚底板向上爬升,就快要升到腰腹间,孙克在还在控制住自己的时候停住手,勉强镇定地对殷爱沉声说道:“叫你把腿分开,洗完了我还要去买药。听话,快点,别耽误功夫!”   殷爱从小到大受惯孙克的威胁,一听见这种口气的话,条件反射似地就依令行事,修长的腿慢慢打开,不再象刚才那样紧紧夹着。孙克捞起她一条腿,勾着膝弯抬高,让他能方便利索地给她清洗。   濡热的腿间,丰满的臀,还有两条长腿。手掌一一滑过去,孙克暗自在心里骂脏话,做男人难,做好男人更难,做柳下惠真他妈难上加难!好不容易洗完,用清水冲净白色泡沫,再拿块浴巾给殷爱擦干,再把她抱回床上以后,孙克身上也湿了一大半。他顾不上擦,板着脸把殷爱塞进毛巾被底下,扭脸就大步离开了屋子,用力把房门关紧。   殷爱在被子底下躺了半天,紧张的神经才算是稍微恢复正常,她爬起来找衣服穿好,坐在床边胡思乱想。   那个药……是什么药?去药店买的时候该怎么跟营业员说?那什么的时候,忘了戴那什么了,又害怕会那什么,所以来买那什么……   这样的话,人家能听懂吗?如果听不懂的话又该怎么说?孙克这样子冲到药店里,会不会被认识的人看见?如果有人知道他是去买那什么的,再告诉他妈妈,那就完蛋了!还有那个药,真的管用吗?以前看台湾言情小说,女主角都是一夜之后就怀孕,要真的怀孕了……那那那……那怎么办?   殷爱咬紧牙关,这个突然出现的题目比高考所有科目加在一起还要难,完全超出了她现在的水准,她根本没办法回答,只有把希望全都寄托在孙克身上。可是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她在床边如坐针毡,索性就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转,急得胳臂不是胳臂腿不是腿的。   敲门声只响了一下,殷爱就蹦过去一把拉开,门外阴暗的走廊里,孙克妈妈笑容满面:“屋子收拾怎么样了?也不看看几点钟了,还不快回去吃饭!你家电话停机了,你手机也没带。快走快走,我锅上还炖着排骨汤呢。”   殷爱唉唉地答应着:“这就去这就去。”   “孙克!”吴阿姨笑着在门上用力敲了两下,“老妈亲自来喊你们,你赶紧的!”   喊了两嗓子没人应声,吴阿姨把头向屋里伸伸:“孙克没在啊?我还以为他在这儿呢!”   “他……没……他……刚还在的……”   “那现在呢,窜哪去啦,这小子!”   殷爱又紧张又僵硬又犯傻,重重咽了口唾沫,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讪笑着:“他他,他买药去了……”   “药?什么药?谁病了?”   如果现在地上出现一个洞,殷爱一定会立刻钻进去。她瞪眼看着吴阿姨,不知道自己刚才哪条脑回路短路了。这可……怎么往下接啊!   “然后呢?你怎么跟我妈说的?”   殷爱脸有点红:“还能怎么说,我就说你是去帮我买止痛药去了。”   孙克哈哈大笑着向后躺倒在床上,笑得全身都在哆嗦:“真有你的,这样也能说漏嘴。不过要是真说漏了就好了,我妈肯定会押着我们俩马上就去领结婚证!”   殷爱坐在床边,没好气地踢了他的脚一下:“你还笑!”   孙克摇着头叹息:“我说殷小爱,就你这么笨的丫头,我怎么就看上你了。”   这种不讲理的玩笑话是孙克的家常便饭,可是今天不同于以往,刚刚经历过人生第一次激情的殷爱无论身体或感情都在最敏感的时刻,她长长的睫毛眨了两下,唇角边的笑意慢慢消失。孙克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她身体中那丝不易被人发现的僵硬,他的笑声也顿住,侧着头看了她一会儿,伸过胳臂揽住殷爱的腰,把她搂过去躺靠在自己怀里。   吃过晚饭,也洗过澡,孙克房间书桌上的电脑放着音乐,空调温度设得有点低,殷爱的皮肤摸上去又凉又滑。孙克把脸埋在殷爱的腰窝里,隔着一层棉质睡衣,在她身侧轻轻咬了一口。   “傻丫头……生气了?”   殷爱垂下头,把发梢在手指上绕来绕去,半天不说话。孙克用力闻着她身上的香味,象是上了瘾一样舍不得松开,口鼻里呼出的气息吹得有点痒,殷爱欠了欠身子往一边避让,又给他拽了回来。   “真气了?”孙克坐起来,从背后抱住殷爱,下巴搁在她肩膀上,舌尖勾舔她耳垂,“真生我气了,嗯?”   殷爱抿着嘴唇,从鼻子里哼一声:“没有。”   “还说没有!你生没生气我还看不出来?”孙克用头蹭蹭她,“傻样,这也能气,我是那意思么!”   殷爱喉间吞咽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孙克伸手把她的头发别到耳朵后头,用脸颊紧紧贴在她脸颊上,双臂也在她身前环紧,低沉温柔地低唤她名字。   “小爱……”   殷爱的手指松开长发,慢慢地覆在他的大手上:“干嘛?”   当时年少春衫薄,此刻满怀柔情的年轻军人不知道誓言有多昂贵多脆弱,他只想把生命里最大的希望牢牢守护在自己身边,远方世界开阔无际,他现在能给小爱的,就只有双臂间这一方小小的怀抱。两颗年轻的心隔着最短的距离彼此跳动,孙克闭起眼睛,反手握住殷爱的手:“小爱,我爱你……永远都爱,一辈子都爱……”   女人不分年龄,只要情窦初开以后,最能打动她们的就是这个‘爱’字,从最爱的人嘴里说出的这个字,远胜一切珍宝财富。   电脑里不知道哪个男歌星正在深情款款地唱着,‘陌生的人,陌生的脸孔,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天空,找不到一个熟悉的角落,让我的心停泊……’   殷爱咬住嘴唇,憋着不笑出声来,孙克摇晃了她一下,轻笑着撒娇耍赖:“还气呢?还要我怎么说你才满意?你不是知道我嘴笨么,以前咱也没练过这个,不会说甜言蜜语,你就将就听听吧……还不行?小爱!殷小爱!这么狠心?真不理我?”   孙克洗完澡以后穿了一条棉质的运动短裤,松松大大的裤管盖在大腿中间,露出底下也被晒黑的两条腿。殷爱实在是有点忍不住笑,玩心被逗弄上来,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突然捏住几小根他腿上的汗毛用力一揪,孙克嗷一嗓子蹦起来,搓着被揪痛的地方怒瞪殷爱。   “你你你!你自找的,别怨我!”   殷爱大笑想躲,随即被孙克扑倒在床上,拣着她最怕痒的胳肢窝和腰弯里一通乱挠,尖叫声与求饶声盖过了电脑里的歌声。   ‘远方的你,灿烂的烟火,何时能燃烧在我的天空,你给的回忆还温暖著我,如何能摆脱,是你让我无法再爱……’   走在楼梯上的孙勇副师长听见两个孩子的笑声,微笑回头对跟在身后的妻子低声说道:“要不怎么说是我儿子呢,跟他老爸一样,绝不放过任何有利战机!”   孙克妈妈嗔怪地笑着,在老公腰上用力一拧:“死鬼样子!多大的人了,比你儿子还不正经!”两口子笑咪咪地钻回自己房间,没去打扰两个正在亲昵欢笑的年轻人。   笑够了,也闹够了,并头躺在一张枕头上,殷爱闭起眼睛听孙克在耳边絮絮叨叨。在学校的时候有多想她,那些难眠的夜晚,突然怔忡失神的片刻,甘甜的回忆,急不可耐的憧憬,掰着手指头熬过去的一天又一天,有她的每个梦。   女孩的手从孙克腰间伸进T恤衫里,勾住他的腰,爱怜疼惜地偎抱住。孙克低低叹息一声,吻住殷爱的额头:“小爱,你那儿……还疼不疼?”   殷爱羞涩地摇摇头,孙克咧开嘴笑:“那……舒不舒服?”   回答他的同样是摇头,孙克哼哼地坏笑:“口是心非!”   “我才没有,本来就……”殷爱不好意思说,埋首在他怀里傻乎乎地笑,两具身体靠得这么近,孙克年轻蓬勃的热情很容易就被她身上的馨香点着,躺着躺着,他的手开始不规矩地活动起来。殷爱身上薄薄的一层棉睡裙,根本挡不住孙克掌心的热力。   “不要……”殷爱死命拉住孙克的手腕,把它从自己胸前推开,脸红耳热地坐起来,一边穿拖鞋一边低声说,“太晚了,我走了。”   孙克一把拉住她的裙角:“你走哪儿去?还早呢,还不到十点。”   殷爱把裙角夺回来:“我在你房间呆太久……不太好……我回家去了。”   “我陪你回去。”   “胡说什么呀,你陪我回去……你就回不来了!”   孙克笑:“不回来就不回来呗,我又不是没在你那儿睡过。”   殷爱不理会他的嘻皮笑脸,理理头发和衣服,推开门就走了出去,先和叔叔阿姨道个别,再把坚持要送她回家的孙克推回屋里,独自一个人离开孙家,向不远处的自己家走去。   十几步以外的电线杆下,殷爱停住脚步回头望,二楼那扇挂着蓝底白花窗帘的窗户果然打开着,孙克大半个身子都伸出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路灯黄色的光线下,殷爱看起来比白天柔和很多,也美丽很多。她身上的睡裙是最简单的直筒式样,披散着柔顺的长发站在那里看他的时候,却象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公主。   晚上光线暗,孙克又背着光,殷爱不太看得清他脸上表情,不过那一定是依依不舍、难分难离。暗夜里突然就有了只属于他们俩的晴光璀璨,殷爱用微笑回应孙克灼烈的眼神,在他又厚又密的注视里,拎起裙角,象公主那样调皮地行了个蹲礼。   孙克简直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跑下楼去把殷爱揪回来,或者干脆揪到她家的床上去。他也不知道是在跟谁生气,笑着笑着就收敛起笑意,抬手用力关上窗户,哗地一声拉上窗帘,不再看外头那个小妖精。殷爱用手捂住嘴甜甜地笑了,她朝窗帘上孙克的背影挥挥手,趿拉着拖鞋,哼着歌儿向家走去。   上了三楼,从老地方摸出钥匙打开门,开空调洗漱,收拾完后殷爱才发现,洗了一下午的床单的毯子还晾在房顶天台上没有收回来!于是赶紧再跑出门,爬到七楼的天台顶上,推开门,一面一面的床单还在夜风里飘扬   天台很大,上头的风也大,呼呼地从一个方向吹过来,带着被太阳晒了一整天的热气。   殷爱笑叹着踮起脚尖取下床单上的夹子,正忙活着,不经意间看见天台那一头的水泥护杆边站着个高大的熟悉的人影。她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惊讶地皱起眉。这么晚了,海洋哥哥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她慢慢地走过去,风声盖住了小心翼翼的脚步,张海洋面朝外站着,嘴上叼着根香烟,也不吸,也不动,好半天落下一截烟灰,他才虚起眼睛取下烟头,随手往楼外一抛,长出一口气,转过身准备回家。   突然出现在身后的殷爱让他愣住,张海洋调整着脸上的表情,微笑起来:“吓我一跳,你是……上来收床单的?”   殷爱在张海洋背后站了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生硬地笑着点头:“是啊,我都给忘了……”   “我来帮你收。”张海洋抬起脚步从殷爱身边走过,“怎么洗了这么多。”   “海洋哥哥!”   “嗯?”   殷爱看着朝她扭过头来的张海洋,尴尬难言:“海洋哥哥……”   “怎么了?”   “我,我……”   张海洋深深地看着她,点点头,象是明白她心里要说的话。殷爱有些慌乱地避开视线,小声说道:“你怎么,站在这儿啊?这么晚了……”   张海洋笑:“在家跟老头子吵了一架,给打出来的。”   “啊?怎么会!为什么吵架?”   “也不为什么,就是我毕业分配的事。”   殷爱不解:“分配?你开学不是才上大三吗?现在就要忙着毕业分配的事啦?”   “就是跟老头子讨论了一下。”   “讨论?那为什么要吵?”   张海洋顿住,低笑:“他要我回宁城,我想去野战军,所以就吵了呗。”   殷爱更不解:“你不想回宁城!那怎么行!什么野战军?哪儿的野战军?你想分到什么地方啊!”   “我们学校在北京军区,我想去三十八军,那是王牌军,我很向往那里。”   殷爱根本没想过会有这种事,她张着嘴愣了好半天,着急地说道:“你不回来你爸妈怎么办?叔叔阿姨都在宁城,你要是留在河北,那他们多孤单!你,你是开玩笑的吧海洋哥哥!”   张海洋垂下头:“我没开玩笑。”   “可……”殷爱急得不行,象是张海洋马上就要离开一样,两步跨过去就用双手拉住他的手,“那可不行!你一定得分回来!不准你去别的地方!”   “小爱……”   “就是不行!不行不行!”   天顶上的星星落进殷爱的眼睛里,在她黑色的瞳眸中溅起散碎浮光。从小到大拥有的一切中,孙克和张海洋无疑是最重要的两个,殷爱不能忍受突然就将要失去其中一人,她只希望永远永远都能象过去一样,所有她爱的人都生活在一起,相亲相爱,快乐健康。   殷爱执拗的神色多少给了张海洋一点安慰,他拍拍她的头顶,宠爱地摇头笑:“傻姑娘,这还是没影的事,你怎么跟我家老头子一样,都是属炮仗的,一点就炸。”   殷爱犟起来的时候也很犟,她紧张地拉着张海洋:“那你跟我说你不会去外地,一毕业就分回来!”   “这种事,我说了也不能算数啊。”   “我不管,你跟我保证一定要回来!”   他笑出了声:“小倔驴。”   “张海洋!”   张海洋震动地挑了欣赏眉梢:“小爱……”   殷爱心里百感交集,她不是不懂,但也不是真懂,朦朦胧胧之间,仿佛能从张海洋的眼睛里看到一点慌惴不安。年轻的女孩还没学会把一切都归罪给命运,她立刻就把海洋哥哥的痛苦归罪给了自己。她已经明白了他的心,如果自己爱上他,那他就不会痛苦了吧。可是如果爱上了他,那孙克该怎么办……   如果她不爱孙克了,如果今天晚上站在天台上抽闷烟的人换成了孙克,如果是孙克告诉她毕业以后不想回来,想要留在遥远的河北……这些不可能发生的未来,仅仅是想一想,也让殷爱心痛得咬紧了嘴唇。她无能为力不知所措,能做的就只是继续顽固继续抓紧张海洋的手。   “反正要回来!你要是不回来……我一辈子都不理你!”   张海洋的手被她的指甲掐得有点痛,他用自由的另一只手拂开殷爱被风吹乱的刘海,渴切地看着她美丽的脸。   所谓爱恨,都是网罗,只有装出来的超然事外,没有人能真的全身而退。明明是亟亟待逃,但还是心怀着不切实际的虚幻梦想,张海洋嘲讽地笑话着这样的自己,从来没有哪个时候象现在颓丧。风声听在耳朵里也象是叹息,他低不可闻地笑了。   “小爱,其实……其实我宁可你一辈子都不理我……”   夜晚宁谧燥热,仅仅是站立着不动,也被热风吹出了一身的汗,张海洋的手指上还留着烟味,握住他的那一双手,慢慢变得冰凉。殷爱象是没有听懂这几个字,不死心地瞪着他,希望他能再说一句两句话,好让她确定自己确实是弄错了,海洋哥哥不是那个意思,他怎么会对她说出这么绝然远逝无法追回的话   张海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他在殷爱清澈期待的视线里找不到地方遁逃,可是也不敢迎面直对她的双眼。   她不是别人,她是殷爱!她是他的小爱啊!   他看着她从一个蹒跚学步的小毛头,长成了现在这样美丽善良的女孩。他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就知道有好吃的好玩的要先留一份给她。他从初中起,每天早上都和孙克抢着早起床,好得到用自行车带她去上学的机会。他觉得自己是从初见时起,就开始急切地等待自己和她一起长大。   他第一次觉得一个人的笑声能那么好听。他第一次因为少女微微隆起的胸脯而脸红。他第一次在别人的眼泪面前手足无措。第一次发火第一次打架。第一次做缠绵旖旎的梦。第一次痛苦第一次绝望。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思念。第一次疯狂地想恨另外一个男人。第一次无法原谅这么懦弱无奈的自己……   那么多的第一次,那么多不欲人知的秘密,那么多翻飞着的短暂甜美,全都只属于她一个人。   把手从殷爱的手里抽出来,张海洋沉着脸走到随风飘扬的床单边,一床一床从晾衣绳上拉下来,挂在臂弯间。殷爱无所适从,说不出话来,可也不敢掉头离开,她象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紧紧跟在张海洋身后,一步也不离远,怔怔地看着他利索的动作。   最后一床床单拉到一半,张海洋停住,侧头看着抓住床单那一头不肯丢手的殷爱。殷爱生怕全收完了,他也要走了,一抬手用力握紧床单一角,嗫嚅难言:“海洋哥哥,我……”   张海洋拉了几下都没能把床单拉过来,心头上那股冲着自己的火腾一下就冒上来,烧得他想立刻找条河跳下去,让自己好好冷静一下。殷爱见他不作声,就又叫了一声:“海洋哥哥……”   张海洋皱紧眉头,把手上的床单毛巾被一骨脑全塞到殷爱手里,转过身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天台。殷爱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地抱着怀里这一大团,也跟着小跑地追过去。   老式的宿舍楼,走道里灯坏了好几个,一截亮一截暗,张海洋三步并作两步往楼梯下头跳,拐弯的时候还要避让不知哪家堆在这里的杂物。他腿长步子大,一转眼就窜到了二楼,然后就听见楼上忽通忽通一阵钝响,中间杂着殷爱惊恐的尖叫,象是有什么重东西从楼梯上滚撞下来。   张海洋一把握紧楼梯扶手拉住自己向下的冲势,疾如闪电地转身,用比下楼还快的速度向楼上冲去,心在听见殷爱叫声的时候已经蹦到了喉咙管,在那里一跳一跳地堵住呼吸。他慌张地围着楼梯一圈一圈转上去,在五楼和四楼之间看见了躺在地下的殷爱,她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一大团被单,摔下来的姿势很别扭,昏暗楼梯道里一眼之间也看不出伤在哪里,张海洋扶她在怀里,沉声呼唤:“小爱,小爱!”   殷爱摔得头昏眼花头重脚轻,全身上下都痛,心里也痛,她本来就是个娇气的丫头,生病了打个针挂个水都会哭,现在躺在张海洋的怀里,就更加哭得一发不可收拾,握着他的手臂可怜兮兮地哼哼掉泪。张海洋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好在殷爱摔倒时的尖叫声引来了同住在楼里的邻居,他们七嘴八舌地让赶紧把殷爱带到医务室去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摔到骨头。   一路把殷爱从宿舍楼抱到距离不近的医务室去,张海洋全身的衣服都被汗湿透了,不过还好,大概检查了一下,她没有骨折,只是右脚脚踝扭了一下,青紫地肿胀了起来,细细的脚脖子肿得老粗,看样子挺吓人。还有就是额头、手肘和膝盖上有擦伤。值班的中年女军医给开了点扭伤的外用药,用碘酒擦了擦破皮的伤口,治疗完毕以后笑着递给张海洋一块湿毛巾:“给她擦擦脸吧,这小姑娘娇滴滴的,哭这么伤心,怪让人心疼的。”   张海洋点点头,接过毛巾。女军医体贴地拉起了挡在诊疗台边的布帘,给两个年轻人留出一点单独的空间。张海洋这才觉得心落回到了肚子里,手里攥着毛巾站了好一会儿,走到床边,轻轻擦拭起殷爱脸上东一道西一道的泪痕,小心地不碰到她的伤处。   为什么有人说对女人不能太宠,那是因为女人确实有借题发挥、恃宠生娇、蹬鼻子上脸的天性。脚踝上喷了止痛喷雾,身上的擦伤也不怎么痛,可是在那块毛巾一贴上脸颊的时候,殷爱的泪水更多地涌了出来。张海洋手腕一动,立刻把手收回来:“碰疼你了?”   医务室房间很大,一台柜机的功率不够,屋顶上还挂着两台吊扇,正慢慢悠悠地转着,页片滑过日光灯,划出流动明灭的光影。低低的电流声里,殷爱的啜泣声更低。她低着头专心地哭着,想把从她知道张海洋对自己的情思时起就郁结在心里的所有憋闷全都哭出来。   张海洋喉间吞咽了一下,牙关紧咬,太阳穴上微微耸动。殷爱微微抬一抬眼睫,看见他垂在体侧的手正死死握成拳,他握得那么紧,用力地微微颤动着。用手背抹一下眼睛,殷爱缓慢地伸手过去,握住他有力的拳头,五根细长手指贴按在他黝黑的手背上。   “海洋哥哥,你……你真的不想理我了?”   “小爱……”   “海洋!”殷爱吸吸鼻子,“别不理我……我心里难过……”   她的手还是那么冰凉,张海洋闭起眼睛不再看她低垂凌乱的长发。他深深呼吸着,屈起长腿蹲跪在病床边,握住她的手,俯下头去把脸埋进雪白床单,压抑出声音听起来很沉重:“我不会的,小爱,不会不理你……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接到电话立刻赶过来的孙克站在深垂的布帘边,沉默地看着里面垂首拭泪的女孩,和张海洋俯首时宽阔微弓的背影。医务室里的消毒水味儿变得非常刺鼻,刺挠着他的鼻子和喉咙。如果现在握着小爱手的是别的男人,他会生气,很生气!   但是海洋……不知怎么的,孙克觉得自己能深深体会出张海洋现在的心情,他对小爱的爱有多深,张海洋此刻的痛苦就有多深。他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就悄然转身离开了医务室,皱着眉大步流星往前乱走。   张海洋敏锐地觉察到一些什么,转过身去,只看见布帘上一道正在离开的身影。他似乎明白过来,用力握了握殷爱的手,跟着那道背影离开医务室,看见了垂头在路灯下快步走着的孙克。跑步追上去,张海洋伸开胳臂拦在了孙克面前。   孙克心思很乱,没听见脚步声,面前突然出现一个人,把他吓了一跳,等到看清是张海洋,他脸上惊谔的神情也迅速地转换成了镇定自若:“海洋,你怎么……在这儿?”   张海洋淡淡地笑着,放下手臂:“是我让护士帮忙给你打电话的,小爱在楼梯上摔了一跤,没伤着骨头,脚扭了,可能有好几天走路都不利索。”   “海洋……”   “药都上好了,你赶紧带她回家去,折腾这么久,她累了。”   “海洋,我没别的意思,我不是……”孙克着急地不知该怎么解释,他不是在生张海洋的气,其实他也不知道该生谁的气,这种完全超出控制范围的局面让他很困惑。   张海洋也同样困惑无奈,但此时此刻,总得有个人站出来把话都说清楚。既然做不得绝然离开,那么以后就还是好兄弟,殷爱也还是他的好妹妹,无论如何,他也要让三个人的关系回到看似相同的过去。所以他后退一步,两只手□裤兜里,深吸一口气,潇洒地笑了:“到这里为止了,孙克,从明天起我不会再为了这种事烦恼,这次就算是你赢了。你小子也别太得意,就这么一次,以后任何事我都不会再输给你,是男人的,咱们今年比武赛场上见,我等着看你被削的样子!”   孙克定定地看着张海洋,轮廓分明的脸上也浮现出笑容,他抬起拳头,往张海洋肩上轻轻一擂:“谁被削还不一定呢,你最好不要得意太早,比武赛场上我不会给任何人留情面,包括你也一样!”   两个男人相视而笑,年轻爽朗的笑声在夜色里飘远,军人的血脉里除了柔情还有热血,用力燃烧的生命虽然不能为了爱情而灿烂,但也可以绽放出夺目的火花。转身看一看,背后也有一大片夜空,同样宽阔辽远,同样深邃晴朗,同样闪烁着点点繁星。   张海洋往孙克肩上回了一拳,转过身昂首挺胸走向前去,步履矫健身姿巍然。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他是男人,他是军人,他要坚强如钢,勇敢承担生命里任何挫折痛苦。   在我们胸腔里跳动的那颗,就叫心。   可是心是用来做什么的?   王尔德说,心是用来碎的。   殷爱看到这句话的时候琢磨了好半天。碎?为什么碎?要怎么碎?象跌碎的玻璃杯一样四分五裂,还是干脆就全部化成齑粉,连一丁点原本的形状也看不出来?她拿着书好半天都没有翻一页,静静考虑着这个为赋新辞强说愁的问题。孙克捧着半只西瓜走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她出神的样子。   “咱们这儿的西瓜没有河北的好吃,我在学校吃的红沙瓤西瓜真是甜。” 他坐在床边,用小勺子挖了西瓜最中间没有籽的一大块塞进殷爱嘴里,伸头往她手上的书瞄一眼,“看什么黄色小说呢,看成这样?”   殷爱笑着拍打他:“你才黄色小说。”   孙克也给自己塞一大口,挤眉弄眼地嚼着:“你别说,我这儿还真有几本,绝对劲爆,你要不要看?还有真人版动作片,嘿嘿!”   殷爱改打为掐:“牛忙!”   孙克被掐得跳起来,手里的西瓜没捧好,歪了一下,几滴西瓜汁正巧滴在殷爱胳臂上,他哈哈笑着低下头把这几滴香甜的汗液吮干净,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视线看向殷爱笑弯了的嘴唇。   殷爱赶紧拿起书挡在口鼻前,大大的眼睛从书上头看着孙克,笑着往后缩:“你想干嘛!”   孙克哼哼狞笑地欺身过去:“你,说,我,想,干,嘛……”   背后就是墙,躲无可躲,在孙克的脸离着只剩下几公分的时候,殷爱突然一声大叫:“吴阿姨!”   孙克妈妈在楼下高声答应:“干嘛,小爱,什么事?”   殷爱神气活现地盯着孙克,嘴里嚷嚷着:“我要吃冰棒,孙克哥哥不给我拿!”   “孙克!”孙克妈妈笑,“快下来给小爱拿冰棒!”   孙克咬牙拧脸,用手指点点殷爱,放下西瓜跑出屋,一眨眼的功夫就又跑了回来,孙克妈妈的笑骂声直追上楼:“臭小子,跑那么快干什么,你妈忙成这样你没看见哪,也不来帮把手。”   殷爱看看孙克递过来的冰棒,哼哼两声:“我不要吃这种,换根红豆沙。”   孙克三下两下撕开包装纸把冰棒塞进殷爱手里:“爱吃不吃啊,我这两天也给你欺负够了,等你脚好了,咱们老账新账一块儿算。”   殷爱哈哈大笑:“你不用陪着我了,我一个人看书挺好的,下去帮阿姨干点活吧。”   孙克往床上一赖,挤到殷爱身边,头枕着叠起来的被子,环抱住她腰:“得了吧,我下去没五分钟她又该嫌我碍事了,还得给她轰到楼上来陪你,我才不费那个劲呢。”   殷爱脚扭伤了以后,这几天都留在孙克家里,给她留的那间房没装空调,于是孙克每天都跑到楼下睡客厅,把自己的屋子贡献出来给小爱养伤。他一个一米八多的大个子,委委屈屈地缩在长条沙发里,每天早上起来都喊腰疼,孙克妈妈让他到殷爱家去睡,他又舍不得晚上的那点甜蜜时光,死也不肯去。   可能是真的没睡好,两个人聊着聊着,孙克忽然就不出声了。殷爱低头看看,他闭着眼睛已经睡着了,睡得很香,一边睡着一边还固执地揽紧她,不让她乱动。   窗外的阳光透过蓝底白花小窗帘,柔和地照在孙克的侧脸上,他光洁的额头,挺直的鼻梁,新剃的胡茬,耳畔鬓边的汗毛,还有年少的轻狂和从不改变的执着,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孙克……   殷爱没有发现自己又露出了不由自主的微笑,她定定地看着身边这张熟睡的脸,她的孙克真是个好看的男人,怎么看都好看,越看越好看。现在这张平静的脸,竟然能带给她这么大的幸福,只要盯着他看,就满心欢喜。   她轻轻把书放下来,头垂得更低一点,把他看得更清楚。这个男人长着比女人还要浓还要黑还要长的睫毛,真是很可气!殷爱想着在小说里看过的情节,笑着开始数,可是数来数去,眼睛总是会看花,怎么也数不清他的睫毛有多少根。贴得太近了,殷爱的呼吸吹在孙克皮肤上,他脸颊动了动,不满地皱皱眉,把脸更侧进她臂弯里,叽咕呢喃:“有蚊子……”   殷爱屏息忍住,过了一会儿等孙克又睡沉之后,小心翼翼地把吹气的目标换成了他的耳朵。耳朵是人身体上最敏感的器官之一,那么多微小的汗毛立刻感受到一股异乎寻常的温暖气流,孙克痒痒得半边脸都在抽,他象赶蚊子一样抬手在耳边挥了挥,半梦半醒间也不忘显摆自己:“太帅了……招蚊子……”   殷爱快要笑倒,她好不容易才拼命克制住不笑出太大的声,这回干脆拈起自己的一小缕头发,用细软发梢轻轻搔弄孙克的耳朵。只是搔弄了好一会儿,孙克却再也没有反应,闭着眼睛睡得连睫毛也不动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头发不好使吗?还是非得再吹气才行?于是只好故伎重施,小心地低下头去,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吐气。   孙克揽在殷爱腰间的手臂突然一紧,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翻了个身的他牢牢压住。孙克嘿嘿地坏笑着,按住殷爱顽强挣扎的双手:“小样,暗算哥哥,嗯?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吗?”   殷爱笑得两腮泛红:“压得我难受死了,快放开啊!”   “现在知道难受了?早干嘛去了!”孙克当然不会这么轻松就放手,他抿紧嘴唇,身体向前冲撞似地一拱,视线变得有些黝深,让殷爱明显地感觉到了小腹下头某一处坚硬的触感。殷爱顿住,又羞又急地别开脸:“你……你又……”   孙克咽口唾沫:“我什么时候又了?我这是,一直都……”   每多说一个字,孙克的眼神就往情*欲的方向多滑一步,殷爱着急地往上推他:“赶紧让开,我脚压疼了。”   “谁让你又是摸我又是吹我的!哥哥我是正常男人,我最架不住这个。”   “我哪里……我就是开个玩笑!哎哟,真疼了,快放开我吧孙克哥哥!”   “根本没碰到你脚,鬼叫唤什么,”孙克轻笑,“我好不容易憋了好几天,你非要把我撩起来,怎么办?”   殷爱紧张地堆出满脸微笑:“好哥哥,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   孙克眉梢一跳:“还撩我!”   “没有啊!”   “还说没有!有你这么叫哥哥的吗,你这不是……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殷爱又笑又急:“又强辞夺理。我不跟你闹了,快放开!”   孙克直直地盯着她,两只手掌慢慢地向她胸前滑去:“我妈在包饺子呢,得忙活好一阵子,不会上来的。”   “不行不行!”殷爱死命掐住他的手,“你发什么疯!”   “没事的,门关着呢,你动静小一点,她听不见。”   “孙克,孙……嗯……”   柔软的胸前被他灼热手掌包裹住时,她的低唤变成了一声变调的呻吟。孙克听着,乐得咧开嘴,一边温柔抚摸着,一边低下头去吻住了殷爱的嘴唇,爱怜地吮吸着,把满腔满心的爱意都倾泄给她。   就是孙克有点煞不住车的当口,房门忽然被人用大力推开,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surprise’,明明应该身在深圳的岳玥同学从门口跳了进来,把床上正在缠绵的两个人吓了一大跳,孙克立刻蹦起来瞪眼看着岳玥,皱眉沉声:“你怎么不敲门!”   殷爱羞得恨不得钻地洞里去,岳玥倒是有滋有味地打量着孙克,不放过他脸上未褪的红潮和结实有力的身体,一边看一边点头笑,朝殷爱挤挤眼,自动自觉地退出屋外,帮他们把房门仍旧关好:“你们继续,我过一会儿再来打扰。”   孙克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疑惑地看着殷爱:“她她她,她怎么来了?”   殷爱气得要命,不让他毛手毛脚吧,他偏要毛手毛脚,这下好,在岳玥面前演了一场亲热戏,还不知道以后会被笑话多久。她不理孙克的问话,站起来理头发理衣服,趿上拖鞋就要出屋。孙克给她揪回来,殷爱瞪他一眼:“你还想干嘛!”   孙克失笑:“你脚又不疼啦。”   “还好意思笑!都被人看见了你还好意思笑!”殷爱抬起手来往孙克的上臂上拧,可他用力绷紧肌肉,她怎么使劲手指都只是在光洁的皮肤上打滑,一点也捏不起来。殷爱气恼地哼哼,改去拧孙克的胸口,结果依然一样,年轻军人在军校里历练出来的结实肌肉绷得象石头,她细长的手指象是在给他挠痒痒似地到处游走,找不到一处可以下手的地方。   “孙克!”殷爱忙活得脑门上冒出一层细汗,看他却仍然一副轻松的笑容,“你讨厌!”   孙克委屈十足:“我还讨厌?我都站这儿动也不动地让你掐了,我怎么又讨厌了?”   殷爱打又打不疼他,说也说不过他,在他的怀里更是挣脱不开,唯一能做的就是拉长脸别开视线生气。孙克意犹未尽地低下头去贴在她耳边笑语:“看见就看见呗,有什么了不起的,至于吗。殷小爱,不是哥哥我说你,你看人家多大方。这种事是人之常情,看一眼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不生气了,嗯?”   殷爱其实羞大于气,在岳玥闯进屋子之前,她又何尝不是沉溺在孙克的柔情里,舍不得推开他,而且甚至是有了一点难耐的期待。   孙克一看见殷爱微颤的睫毛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托起小爱细巧的下巴,他温柔地用大拇指指尖抚一抚她的嘴唇,低下头去抵住她额头笑语:“好了好了,刚才就算是我欠你的,别着急,晚上哥哥慢慢儿地还给你……都还给你……”   殷爱抬起来的双眼里有了一丝笑意,她不依不饶地看着孙克,从鼻子里哼一声:“我不管,你放松了让我拧一下,我就不生气!”   孙克眨巴着眼睛,一咬牙一跺脚抬起右臂,用左手在胳臂上摸摸,大义凛然地说道:“来吧,照这儿拧,保证不绷,绝对放松。”   殷爱扬着眉,似乎是在沉吟,也似乎是在犹豫不舍,然后出其不意地用大力气拧了他一下,在孙克嗷嗷的呼痛声中瘸着一条腿连蹦带跳地窜出屋外,扬起一串飞扬的笑声。   孙克咧开嘴,在屋里也乐了,他看看胳臂上被殷爱拧红的那一小块皮肤,摇头微笑:“丫头片子……”   “你都不在,我一个人夹在我爸和你妈当中做电灯泡,太痛苦了!”岳玥喝着孙克妈妈煮的绿豆百合汤,表情夸张地把这些天她的苦闷经历全都说出来,“我老爸那个人你也知道的,胆子又小脸皮又薄,只要我一出现,他立刻离你妈几米远,装得象在谈公事一样,我看了都替他着急,所以就第一时间躲到你这里来啦。再说我也想吴阿姨了,吴阿姨,你有没有想我?”   孙克妈妈笑眯了眼睛:“当然想当然想,我早就跟小爱说过,放暑假的时候带你一起过来玩。”   殷爱对岳玥的嘴甜功力早有领教,过年的时候过回来住了几天,她就讨得了孙克父母和张海洋父母的欢心,人人都喜欢这个洋气漂亮又开朗的小姑娘。   孙克双臂抱在胸前倚在餐厅的门框上,餐厅里头三个女人叽叽喳喳不亦乐乎聊的那些都是家长里短,他一点也不感兴趣,大概听了几分钟就不耐烦了,打了个招呼,换好衣服拿上篮球出门去活动活动筋骨。孙克妈妈随口说了一句:“你一个人打什么球,这么热的天,在家呆呆吧。”   孙克站在玄关低头穿球鞋:“我去喊海洋,球场上人多呢,随便和什么人都能打。”   “海洋?张海洋吗?”岳玥大口喝完碗里剩下的一点,站起来也跑到玄关边,“你是去叫张海洋吧,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打球?”   “你?”孙克回头上上下下看看她,“我那哥几个打球都野,你不太适合吧。”   岳玥甜甜地笑:“那我站在一边看你们打球行不行?”   孙克上的军校是和尚学校,以前在高中的时候也因为心里早有了个殷爱,把别的女生也全都当成空气,所以他不太会跟女孩子打交道,特别是岳玥这样又大方又漂亮的女孩子在他面前微笑请求的时候,他就是有心想说拒绝的话,也有点说不出口。殷爱明白岳玥的心思,她瘸着走到玄关,也笑咪咪地说:“我也要去看,你用自行车驮我去呗。”   “那她呢?”   “让海洋哥哥驮岳玥啊,不是正好。”   “正好正好!”岳玥忙不迭地接口,“我很轻的,比殷爱还轻两斤,张海洋肯定能驮动我。”孙克失笑,打开门让岳玥先走出去,再扶着殷爱小心地走出门,推过自行车来让她坐上后座,一边推着一边聊着,向球场走去。   殷爱和岳玥两个人坐在篮球场边浓密的树荫底下,一人拿一根冰棒痛快地吃着,四只眼睛都盯着球场上那几个热火朝天的身影。   大院里长大的孩子彼此都熟识,很容易就凑成了一场斗牛赛。为了容易区分队友,六个男人分成了扒衣队和不扒队,孙克、张海洋和另外一个外号叫全三儿的大男孩光着膀子,对抗三个穿着背心或T恤的对手。   有两个美女观战,扒不扒双方都卯足了劲打,全三儿从半场开球,张海洋刚把球接到手里,立刻就有一个人狠狠撞了上来,伸手去抢他的球,他嘴里笑骂着,灵活地一个闪身,把球击地传给了孙克。孙克和张海洋从光屁股时就厮混在一起,彼此间的默契超过任何人,他一看张海洋的眼神就明白过来,那只篮球在手里只握了一握,在对方两个人过来包夹的时候,闪电般回传到张海洋手里。   斗牛赛只有三对三,防守一方的两个人都被孙克吸引过去的时候,张海洋和全三儿来了个二打一,长得象竹竿一样又瘦又高的全三儿高高跃起,罩住了最后一名防守的对手,让张海洋漂漂亮亮地中投入筐,先得两分。   大夏天,下午四点多,水泥球场的地面摸着都烧手,六个男人身上很快就湿透了,汗水给他们的皮肤涂上一层油彩,在阳光照射下把每一个动作时的肌肉屈伸都清楚地显现出来。或是进球后的振臂高呼,或是凶狠顽强地顶撞抢断,皮肤与皮肤、力量与力量直接接触,男人的近身肉搏给这个夏天又增加了几分热力。   岳玥看得非常投入,跟着一会儿紧张一会儿又蹦又跳,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热情,欢快大喊:“张海洋加油!张海洋加油!”   哥几个都盯着张海洋笑,孙克却是突然有些紧张地看向莫名其妙的张海洋,心里格噔一声响。满头大汗的张海洋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视线从欢呼的岳玥移到了她旁边的殷爱脸上,殷爱脸上洋溢着的微笑里有几分乐见其成的意味,这让他的心往下沉,过高的温度里开始觉得有点喘不上气。   孙克分明感觉到了张海洋波涛起伏的心潮,他咬紧牙关,大力把手里的篮球往地下一砸,气充足的球当当当当蹦出去老远,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殷爱眨巴着眼睛看着孙克,他几大步走过来,盯住岳玥沉声怒道:“看球就看球,你瞎嚷嚷什么!”   “孙克!”殷爱气恼地站起来,“你干嘛!你疯啦!”   孙克莫名地一阵暴怒,他用陌生的气愤眼光看着殷爱,嘴唇紧抿着,好半天从牙缝里冷冷蹦出几个字:“你给我回去!”   从来没有被他这样对待过,孙克从来都是世界上最疼惜她最溺爱她的那个人,殷爱简直是呆住了,不明白他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发火,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斥责她。又难堪又难过,她两只手紧紧握在身体两侧,瞬也不瞬地看了孙克一会儿,别开脸一瘸一拐地离开了球场。岳玥不知道用哪国话低低骂了两句,狠狠丢给孙克两个白眼,小跑过去追上殷爱,扶着她一起往回走。   一起打球的几个兄弟都有点傻,要说孙克是为了张海洋跟那个新来的姑娘吃醋吧,好象也不象,从小到大谁不知道他喜欢殷爱啊!可是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原因,那就有点解释不通了,人家喊人家的张海洋,关他屁事!   全三儿过来往孙克肩膀上拍一下:“好好儿的你冲人家姑娘吼什么。”孙克打开全三儿的手,低下头皱着眉谁也不看谁也不理地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过去,走得非常快,象火车一样直往前冲。全三儿抓抓头:“妈的,大热天的,丫是中暑了吧!”   孙克不辨方向只管往前走,七拐八绕后停在一个水池边,拧开其中一个水龙头,把头伸到下头一通猛冲,冲痛快了才起来,用力甩甩头,想把水滴和憋闷全都甩开。另外一个光着膀子的人也把头伸到旁边一只水龙头底下,拧大水流冲刷身体上的燠热。孙克抹一把脸,两只手臂挡在水泥砌的水池边,垂下头,看着没擦净的水顺脸流淌,从鼻尖滴落下去。   张海洋冲完以后,居然从短裤的裤兜里掏出一包被汗浸湿的烟,抽一根递给孙克,两个人靠坐在水池边,沉默地抽完一根烟。续上第二根的时候,张海洋清了清嗓子,低声笑道:“小爱还小,她不懂,你不该凶她。”   孙克大口大口吸烟,再大口大口地吐出来,浓浓的烟雾熏得他微眯起眼睛,睫毛也微微颤动着,除此以外面无表情。张海洋看看他那副样子,微笑着用脚踢他一下:“熊样!我都说了,以后不会为这种事烦恼,你小子还跟这儿犯浑!快滚回去跟小爱道歉吧,女孩子气性大,你要不赶紧把她哄好了,回头有的你气受。”   “海洋……”   “嗯?”   孙克指间夹着烟,费劲地犹豫着:“小爱不懂……你别怪她……”   张海洋想用一阵大笑来消弥此刻沉重的气氛,可是笑声却象是卡在嗓子眼里,他只是咧了咧嘴,摇了摇头,低声道:“怎么会,我当然不怪她……”   哥俩儿把大半包烟都抽完了,丢下一地烟头后才分头回家。孙克妈妈正在家里着急呢,看见儿子回来了,赶紧揪过来问:“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啊,小爱她怎么死活也要回家?是不是你在外头欺负她了?”   “她人呢?”   “走了啊,回来拿了东西就走,我怎么问也不肯说,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啊!”孙克舔舔发干的嘴唇,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可乐,咣咣咣咣喝下去小半瓶,一声不吭地离开家,骑车到了殷爱家楼下。   上去敲门,门没开,岳玥在里面问了一嗓子:“谁啊?”   孙克没好气地撇撇嘴:“我。”   “你?你是谁啊?”岳玥更没好气,平白无故被这个野蛮人训了两句,要不是看在殷爱的面子上,依她的脾气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别看他是男人,要是真打起架来,她岳玥怕过谁!   孙克用力拍拍门:“小爱,开门!”   “不开!小爱不想理你,你快走吧!”   孙克忍住骂人的冲动,从花盆底下摸出藏在那儿的备用钥匙打开门,在岳玥吃惊的低呼声里把她推开。殷爱走路不方便,听到他闯进来的声音以后没来得及关上里间的门,他就到了。孙克一反手关上门,反而把他和殷爱两个人关在了卧室里,长出一口气:“小爱……”   殷爱正在气头上,她咬着嘴唇忍住眼睛里的湿意,走回床边坐下,看也不看他。岳玥在外头把门拍得邦邦响,粤语普通话夹在一起骂孙克,孙克不理她的打扰,只是专注地看着殷爱,慢慢走过来,停在她面前。   一段青春也就几年,仓促得来不及追忆来不及整理,能记住的无非就是悲哀或者欢乐。孙克是个乐观的男人,也是个粗枝大叶的男人,殷爱没有见到他什么时候真正地悲哀过。可是今天,甚至都没有抬头认真地看一眼,只是看见了他笔直的双腿,和体侧那两只微微握起的拳头,殷爱心里立刻就尝到一种痛楚的滋味,象是被他的情绪感染了。   “小爱……”   孙克又唤她一声,蹲下去,握住殷爱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把它们合握在自己的掌心里,低下头用嘴唇小心地吻着。   “小爱,对不起……”   殷爱扁扁嘴要把手抽回来,孙克合起手掌把她握牢,仍旧低着头,嘴唇贴在她手背上:“小爱,海洋心里喜欢的人是你。”   这个时候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殷爱不明白,但就是很生气。孙克按住想要挣脱的她,把整个上半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她的膝盖和胸腹间,头钻进她怀里,手臂环上了她的腰。   “你不喜欢他没关系,小爱……不能是你把他推给别人,不能是你……”   殷爱眉梢猛地一跳,嘴唇哆嗦起来,似乎明白了孙克这句话的意思。在她心目中孔武有力坚强勇敢的这两个男人,突然之间不再是铜墙铁壁,有一道不易察觉的裂缝正在慢慢扩大,露出了他们坚韧外表下有血有肉的肌理和敏感脆弱的心。   刚才在球场上,她还在微笑的时候,海洋哥哥也和现在的孙克一样,其实心里也有着说不出的无奈吧!   殷爱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我不是……我不是那样想的……”   “你是!”孙克喉间吞咽一下,“我都明白的,小爱,其实我也是,我比谁都盼着海洋能马上就喜欢上别的女孩。我和他是最好的兄弟,我知道他心里的感觉。小爱,你不懂,喜欢一个人又不能喜欢,硬要憋着忍着,还要装着笑着,那种滋味不好受,如果换成我,我绝做不到……小爱,你不能喜欢他,至少要珍惜他的感情,要象珍惜我一样珍惜他,答应我,小爱……”   “然后呢?没有了?你就……你这样就原谅他啦!”岳玥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瞪着殷爱,“殷爱,你这样可是不行的!男人都是孩子,不能这样惯,不然以后你就更管不住他了!”   殷爱扬起眉无所谓地笑笑:“我又不想管他,就让他管着我好了,我挺乐意被他管的。”   岳玥更加不敢相信:“封建!绝对的封建思想!殷爱,我以前真的看错你了!”   “你不明白,这件事不能怪他。”   岳玥叽咕了一句外国语:“看不出他有什么好,每个方面都差张海洋好多好多,真奇怪你怎么会看上他,殷爱,你的审美观好象有点问题。”   “你审美观才有问题,”殷爱叉一块吴阿姨切成小块的哈蜜瓜放进嘴里,甜甜蜜蜜地吃着,“我们家孙克是最好的。”   岳玥摸着两边胳臂上的鸡皮疙瘩,做了个瑟缩冷战的表情:“好冷啊!”   殷爱得意地笑,也叉一块给岳玥:“喂,有个事问你。”   “什么事?”   殷爱眨了眨眼睛,沉吟了一下:“那什么,你这次到宁城来,不全是为了怕当电灯泡吧。”   岳玥嚼哈蜜瓜的嘴停了一下:“怎么?”   殷爱耸肩:“你又不是第一天当电灯泡了,以前我没有去深圳的时候,你不一直都是夹在我妈和你爸中间的吗。以你脸皮的厚度,应该不会觉得当电灯泡有什么不爽的,肯定有什么别的原因,老实交待,快!”   “嘿嘿嘿,被你看出来了,没想到你看起来笨笨的,其实还有点脑子。”岳玥笑着躲过殷爱的拍打,小声地说出了自己的秘密,“实话告诉你吧,我到宁城来,是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我过两天要去北京,不过不能让我爸知道,你帮我瞒着他,打电话来的时候遮掩过去就行了,我就去两天,很快回来。”   殷爱皱眉:“北京?你到北京去干什么?玩?”   “不是玩。”   “你有朋友在北京吗?”   “没有。”   “那你跑去干什么?你一个人去?”   岳玥叹口气:“还有别人和我一起去,其实我原来是想让你陪我一起去的,不过你的脚又扭伤了。”   “别打岔,快说,干什么去啊。”   岳玥漂亮的大眼睛里一双瞳仁是好看的琥珀色,她神秘地笑了笑,低声说道:“我的老师说我现在唱的不错,帮我报名参加了一个十八岁以下的少年美声唱法比赛,我在深圳过了初赛和复赛,这回到北京是去参加决赛。”   殷爱张大嘴:“岳玥!”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很厉害,不过你也不用这么惊讶吧!”岳玥摇头晃脑地乐着,“行不行,答应我了吧。”   “肯定答应,不过你干嘛不告诉你爸啊,他听了一定会高兴的!”   岳玥的笑容里夹了些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无可奈何:“现在告诉你也没什么了,其实我妈妈以前也学过一段时间美声,她会和我爸分手,就是因为那时候和她的声乐老师好上了……我要是说我也去学唱歌,我爸虽然不会反对,但是可能会不高兴,我不怎么敢告诉他。”   “怎么会……这样……”   “是呀,所以啰,能瞒多久算多久吧,或许等我真的学出了什么眉目再告诉他吧,到时候也许他就会真心为我高兴了。”   殷爱搂住岳玥,看着她象混血儿一样漂亮的脸蛋,点点头:“一定会的!岳玥,我真为你骄傲!”   岳玥一点也不谦虚:“等着吧小爱,我对自己有信心,我一定能唱出点名堂来,我一定会成功的!”   岳玥不打无准备之仗,去北京的机票她已经买好了,两天以后殷爱和孙克把她送到机场,看着她苗条背影在宽阔的机场大厅里,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自己的梦想。   从机场回来之后的殷爱一整天都很感慨,傍晚时分吃过晚饭洗过澡,和孙克并肩趴在她家的窗台边,看外头那一片随风摇动的树林,和林梢上正在缓缓西沉的夕阳。“我以前真的小看她了,我一直以为她只是个好吃懒作的富家小姐,没想到她这么有理想,也这么勇敢。”   孙克爱怜地把玩她的头发,黑色发丝被夕阳映照着,发出一点彤红色的光芒:“你也有理想,不用羡慕别人。”   “我哪有啊,我从来没想过将来的事,根本一点理想也没有。”   “怎么会没有,你的理想就是将来当好我的老婆。”   殷爱拍他:“不跟你说了,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我看你也没什么理想。”   “又瞎说,我的理想不就是将来当好你的老公吗!”孙克嘻皮笑脸,殷爱不跟他胡说八道,想着想着又叹一口气:“今天晚上就要查分了,我紧张死了,万一要是考砸了怎么办?”   “考砸了就明年再考呗。”   “你就会说这种牙痛话,一点也不晓得来安慰我一下。”   孙克大呼冤枉:“殷小爱,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不知好歹,我这还不安慰你吗,我安慰得就差以身相许了,你还好意思怨我!”   “你这算哪门子的安慰!”   孙克直直看着她的双眼,下定决心似地用力点点头,突然抬手把T恤衫脱掉,露出结实的上身,然后凑到殷爱身边紧紧贴着她:“那好吧,既然你这么想要安慰,哥哥我怎么忍心不答应,来吧,要哥哥怎么安慰你……从哪儿安慰起?”   今天天气凉快得很,风很大很凉,吹在身上非常舒服,都不用开空调。殷爱没有干透的长头发被风吹得挡在眼前,她弯起嘴角把头发别到耳朵后面,想看,又有点不好意思看他在夕阳下宽阔有力的胸膛。可是他实在太高了,两个人在干净的地板上都光着脚,高度的起点绝对平等,所以殷爱双眼平视处就是他隆起的胸肌上方那两道线条清晰的锁骨。风在身体之间旋转地吹着,把他们的气息搅成一团分不开掰不散的整体,再把他们全都包裹进去,准备孕育出一场属于两个人的爱情的盛宴。   赤足的灰姑娘,即使没有穿上水晶鞋,在深爱着她的男人眼里,也是要用全身心匍匐爱怜的公主。她的身体瘦削年轻,还没有开始散发出成熟的美丽,可又是那么丰沃如野,他愿意用生命在她的生命里开出漫无边际永不凋谢的鲜花。   “小爱……”   孙克低声唤着,执起她的手,打开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放在自己心口上。洁白的手指贴按在深色皮肤上,看起来象是从他心坎里浮起的一场梦,象是已经忘记了要怎么离开,只好安心地被困在他这座迷宫里,流连一生。   手掌能触摸到孙克的心跳,殷爱渐渐忘记了羞涩,专心地数他心跳的节奏。天空的彤红色越来越浓,火一样地在尽头燃烧,不知道什么叫枯竭什么叫沸腾。殷爱迷醉在这样清爽的晚风和孙克的气息里,她抬起头,沿着他挺直的脖颈向上看,视线滑过他的喉节和下巴,嘴唇和挺直的鼻梁,在双眼处和他的视线相遇。手指也向上游走,一直滑过孙克的耳后,拨弄着他粗硬的头发,指尖被搔弄得有点痒。   “孙克,孙克……”   气氛已经开始变得暧昧,孙克喉间吞咽了一下,喉节上下滑动,他觉得自己的嗓子好象有点别扭,如果此时此刻出声唤她,声音肯定会沙哑。殷爱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深,她的眼波在孙克的脸上流转,妩媚温柔地看着他,嘴唇微启柔声低笑:“孙,小,炮……”   孙克眨巴着眼睛扬起浓眉,一时之间没能明白过来。他爹是孙大炮,他是孙小炮,小时候大院里人人都知道这两个外号。殷爱依然甜甜地笑着,对已经情潮翻涌的孙克念出小时候不知道什么人编出的顺口溜:“孙家有个孙小炮,一见姑娘哈哈笑,厚着脸皮伸手抱,被人打得满地跑。”   气球里充满氢气,已经开始飘飘欲仙地离开地面,突然被一根针扎爆。孙克已经有好多年没听过这个顺口溜了,没想到殷爱却还记得这么清楚,而且还在这种时候当成笑话说出来,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把殷爱抚弄他头发的手揪下来,咬牙瞪眼:“殷小爱,今天我本来打算放过你的!”   殷爱笑着咬了咬嘴唇,勾下孙克的脖子,踮起脚尖在他耳边呢喃低语:“我的脚已经不怎么疼了,孙克哥哥……”   这句话说出口的后果就是,那天晚上凌晨一点多钟孙克查到了殷爱的高考成绩时,她正疲累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根本就把这个茬忘到了九霄云外,第二天早上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才看到孙克留在她枕边的好消息。   殷爱的高考成绩比估分高了三十多分,绝对是个相当好的成绩,上宁城大学几乎是一点问题也没有。戚丽颖也查到了分数,打电话过来给女儿,好好地激动了一下。孙克妈妈在家做了一大桌好吃的,邀请了张海洋全家过来给殷爱庆祝。   酒桌上两老两小四个男人凑齐了,喝起酒来的样子简直吓人,军人本来就豪爽,再加上心里高兴,那一杯一杯灌下去象喝白开水一样。两位妈妈也高兴,头一回没有拦着,让他们畅开了随便喝。   猛酒醉人,九点多钟的时候四个男人已经倒下去三个,只剩张海洋还清醒着,只是走道有点打飘,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殷爱帮忙把厨房收拾好,再和张海洋一起把喝醉以后呼呼大睡的三个男人分别架到床上去,累出了一身汗。   给孙克身上搭床毯子,殷爱和张海洋相视一笑,轻手轻脚离开房间,关灯关门。   因为打球那天的事,殷爱心里总觉得对张海洋有很多歉疚,只是这样的歉疚不怎么好用语言来表达。走在楼梯上的时候,张海洋终于还是趔趄了一下,殷爱下意识地抓住他胳臂,张海洋站稳以后笑叹了一声:“今天晚上真喝多了。”   “海洋哥哥,”殷爱扶住他,“要不要去洗把脸?我去给你泡杯茶吧。”   张海洋摆摆手:“不用了,我先回家吧,喝多还是睡一觉最好。”   殷爱看他的样子实在不放心:“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   “不行不行,你这个样子,万一摔一跤什么的,还是我送你,完后我就直接回家,反正是顺路。”   张海洋推辞了几次,殷爱一直坚持着,两个人和孙克妈妈张海洋妈妈打过招呼以后推开房门,在清冽酒香的余韵中踏进夜色,慢慢地走在部队大院笔直整洁的水泥路上。   张孙两家住得很近,走走路三五分钟也就到了,也是一样的二层联排小楼,门前门后都有面积不大的小院子。张海洋拿出钥匙拿开院门,殷爱看着他摇摇晃晃的样子忍不住笑:“算了,好人做到底,不看着你安全回到房间里,我还真是不放心。”   张海洋用力搓搓因为酒精而发麻的脸,一歪身子坐在客厅门口的台阶上:“怎么了这是,我酒量不该这么小的,都怪孙叔叔,喝得太猛了,再怎么海量也架不住这样啊。”   院子里有个浇花用的水龙头,殷爱熟门熟路地走到屋里拿块毛巾,在水龙头底下拧了拧,递给张海洋:“洗把脸,我扶你上楼,早点睡吧。”   张海洋把整块毛巾盖在脸上,做了几个深呼吸,只是光这样擦擦还不足以让自己清醒过来,他干脆站起来到水龙头边稀里哗啦地洗了把脸,用冷水冲了半天,再抬起头来就觉得清爽了很多:“哪有那么夸张,我还不至于连楼都上不了。”   殷爱歪着脑袋笑看他:“这还是我第一次看你喝多。”   张海洋自嘲地摇摇头:“很难看是不是?”   “怎么会,海洋哥哥永远都是最帅的。”   张海洋垂垂头,用手背把发际边的一点水珠抹去:“小丫头,嘴皮子倒是挺溜,跟谁说的这么会说话。”   殷爱嘻嘻哈哈:“那行,你去休息吧,我先回家了。”   小花园里栽着一株金银花,花期已经快过去了,枝头上还残留着的一些花朵在月夜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张海洋看着花香里殷爱浅色的裙子,沉声低唤:“小爱……”   殷爱在院门口回过头来:“干嘛?”   张海洋把毛巾往水龙头上一搭:“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殷爱乐不可支:“开什么心呀,走了,你快去睡吧。”   “小爱。”张海洋几步走过去,拉着殷爱一起出去,反手又把院门关上,“不看着你回到家,我也不放心。”   殷爱两只手叉在腰上:“就几步路的事,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我回到家就给你打电话还不行吗。”   “不行。”   “张海洋!”   张海洋眉梢微扬,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声调往上扬着,殷爱哼哼着嘟囔:“我又不是小孩了。”但是嘟囔归嘟囔,被管了十几年的人已经习惯于臣服在张海洋和孙克带给她的权威和安全感之下,殷爱只是挤了挤眼做个鬼脸,就安静地走在了张海洋身边,和他一边聊着,一边继续在夜色里晃荡。   殷爱突然笑了,张海洋侧头看看她:“笑什么?”   “海洋哥哥,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好象也是象今天晚上这样,你先送我回家,结果找不到钥匙了,我又和你回家,结果你也找不到钥匙了,我们就在大院里晃啊晃啊,一直晃到晚上十一点多钟你妈妈下夜班回来才进家门。”   张海洋眨了眨眼睛,在夜色的掩护下笑得有些无奈,他怎么会不记得那个晚上呢,那个,他把钥匙在口袋里攥到发烫的美妙夜晚。他点点头,低声笑了,殷爱乐出了声:“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走着走着就睡着了,还是你把我扛回家的。”   “没见过比你更能睡的人,我一路连扛带抱的,你居然都没有醒。”   殷爱捂住嘴,低头看地下摇晃的两只影子:“以前的那些事我都记得,永远都会记得。”   张海洋看看她,殷爱垂着头抿抿嘴唇:“我都知道的,海洋哥哥,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怕我说错话了你会生气,会不象以前那样待我了……”   “小爱!”   “那天在球场上,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我以为岳玥只是开开玩笑……让你不开心了,海洋哥哥,我很难过……”   “小爱!”张海洋拉住她,看见她脸上似有似无的笑容,“胡说什么呀,谁说我不开心了,我是那种会胡思乱想的人吗,你少听孙克胡咧咧。”   殷爱张大眼睛:“真的啊?”   张海洋失笑:“你信我还是信他?”   殷爱咬住嘴唇犹豫一小会儿,甜甜地笑开了花:“当然信海洋哥哥!”   “这还差不多。”张海洋执起她手,在光线昏暗的楼梯间里走上去,一直走到殷爱家的门口,帮她摸出藏起的钥匙打开门,殷爱站在门边笑:“我是不是还要把你再送回去?”   张海洋按着她的头把她推回屋里,门还没关就听见里头一阵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殷爱鞋子也没换就奔过去接电话,拿起听筒,里头诡异地响起一阵隐隐的弦乐声,她以为是什么广告电话,刚想放下,又听见沉重的一声叹息,岳玥在电话那边说道:“你怎么才回来啊,我打了无数个电话了!”   殷爱出口长气:“半夜三更的,找我有事啊。”   岳玥顿了顿,萎靡不振:“当然有事啰,没事我找你干嘛啊。”   “嘛事?”   “殷爱姐……”   岳玥在那边欲言又止,殷爱听着她的语气好象有点不对劲,情不自禁皱起眉:“怎么啦岳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没事吧?”   “没有,我没出事,我就是……”   “你到底怎么了?快说啊!”   “我……”   “哎呀,你要急死我啊,快说快说啊!”   岳玥吸吸鼻子:“殷爱……我紧张得不行了……”   “嗯?”   “紧张啊,我害怕,我我我……我不想参加比赛了,我想回去……”   殷爱又好气又好笑:“你开什么玩笑啊,你这不都是决赛了吗,又不是第一次比赛有什么好紧张的!再说了你这种人也知道什么是紧张吗?”   岳玥沉默了好一会儿,语气低沉地说道:“我真的是害怕……我害怕我明天要是比得不好,以后就不能再唱了……”   “岳玥……”殷爱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岳玥听着殷爱的胡言乱语,又叹一声:“算了算了,跟你说也没用,给你打电话真是浪费我时间。”   “岳玥,你别怕啊,好好地唱,你一定能行的!”   岳玥夸张地哎哟一声:“要是张海洋在就好了,现在我就想能有个帅哥来陪我说说话。”   “想说话我陪你啊。”   “你好洗洗睡了,”岳玥好象是把音乐的声音调大了一些,殷爱听清了那是一个女歌手正在唱一段歌剧选段,呓呓呀呀的外国话,她一句也听不懂。   “我不困,你说我听还不行吗。”   “跟你说,你又不懂。”   殷爱大呼:“你又没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你当然不懂,你那么没情商的人,你哪会懂。今天我的老师给我找了个指导老师,结果我刚唱人家就一脸黑线,说我唱得没感情,说我根本不懂什么叫‘在重逢的刹那,因喜悦而死去’,所以我一点没唱出蝴蝶夫人的感觉,他说我的歌声和心离得十万八千里,根本打动不了听众。”   殷爱忿忿:“怎么说得这么难听!你别理那个人不就行了,要相信你自己啊!”   “我也想相信我自己,”岳玥苦笑,“可是他说的都是对的,我确实不懂什么叫在重逢的刹那喜悦死去,分都已经分开了,干嘛还要重逢?哪还会什么喜悦?不打一架就算不错的了!”   殷爱彻底抓瞎,这些内心的、思想的、深奥的、缥缈的东西她只懂用心体会,完全没有在语言上表述出来的天份。岳玥的心情看来是真的挺低落,她没精打采地打断了殷爱的絮叨:“好了,我去睡了,说不定明天早上醒过来就忘了今天的事。”   “没事,我再陪你聊一会儿吧。”   岳玥嗤笑:“算了吧,要是真想安慰我就把张海洋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我去跟他聊聊吧,现在也只有他才能安慰我了。”   殷爱扭回头看看门口,张海洋还没走,正站在那里看着她。她清清嗓子笑:“现在太迟了,海洋哥哥……已经睡了吧……”   “就是没睡,他也不会在你身边啊,你紧张什么!”岳玥伸个懒腰,嘻嘻地笑了起来,“喂,你还别说,一提到张海洋,我好象还找到点感觉。要是有个象他那样的男人喜欢我,说不定我还真会和他在重逢后喜悦地死去。”   殷爱扭回脸来,这个电话的声音挺大,岳玥的嗓门更大,安静的夜晚里,要是被张海洋听见就麻烦了。“岳玥,你……你还真是会开玩笑,呵呵呵……”   “才不是开玩笑,我是说真的,你不信啊?我真的挺喜欢张海洋的,反正你有孙克了,就让我追他也没什么关系的吧。”   “岳玥!”   “干嘛!”   正在着急的时候,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接过了殷爱手里的电话听筒,张海洋坐在她身边的沙发上,对里面的岳玥沉声说道:“岳玥,是我,张海洋。”   岳小玥同学明显一跳:“啊?哦,怎么……你在啊……”   张海洋的语气十分平静,他镇定自若地说道:“我听殷爱说你去比赛的事了,好好唱,大家都盼着你能拿到好成绩。”   “是,是吗……”   “当然,等你回来了,我和殷爱一定好好地给你庆祝。”   “嗯,我会好好唱的。”   “祝你成功!”   张海洋寥寥几语结束了通话,把听筒放回电话上。殷爱在一边,清清楚楚听着他和岳玥的对话,心里有些忐忑,张海洋伸开手拍拍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背,站起来走出屋外,在门口那里转过身,轻松地微笑着唤她:“小爱。”   殷爱从沙发里站起来:“海洋……”   张海洋朝她点点头:“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不会让你为难。”   “海洋哥哥,我……”   “小爱,人长大了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感情只是其中之一,不是你的全部,也不会是我的全部,别把我想得那么脆弱敏感。都会过去的,只要再多过一段时间,好吗?”   殷爱忍住心里的酸涩,轻轻点了点头。   屋门被他小心地关拢,锁头咔嗒一声合紧,把一扇门紧紧关在他和她之间。张海洋用力握了握门把手,既然门背后那个人等的不是他,那么他是不是也应该就此启程,去找一段属于自己的天空和怀抱?他也只是不知道除了小爱之外应该爱谁而已,但总是会有一个人,这个世界上,这段无止无尽的沧桑里,是有一个人也正走在征途上,一步步走向有他的方向,一定也是这样的吧!   第七章 秘密是梦醒微痛的言语   第七章   殷爱大二那年暑假的时候,孙克也结束了军校大三的学习。她在宁城大学中文系里的学习生活很愉快,这里是她的家乡,也是她最爱的人的家乡,在一个到处都能找到美好回忆的地方生活,似乎隔在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也会显得短一些。   殷爱在学校里有宿舍,每到周末就回大院来住两天,到两位叔叔家分别去补充点给养,犒劳一下在食堂里煎熬了一个星期的胃。学期结束的时候,张叔叔特地让自己的司机用车去把殷爱的东西拉回来,暑假就快到了,孙克就快回来了,张海洋也毕业了,他爸爸给他托人找了关系,早早就订下了宁城这边的接收单位,大军区的机关,很有前途很有发展。殷爱又急又盼,每天都是如坐针毡。   可是今年孙克不知道怎么回事,迟迟也没有定下归期,明明学校已经开始放假了,可他还逗留在石家庄,打电话过去问,他就是支支吾吾含混不清地解释一番,让人越听越疑惑。鉴于孙小克同学以往不光彩的记录,孙克妈妈在家里十分郑重地对老公说道:“小克该不会是在学校犯什么事了吧,处分了?还是考试没考好?还是……学校里不让他回来?”   孙克爸爸翻看着报纸,从鼻子里哼一声:“你生的这个儿子,那就是个讨债鬼!一天到晚就没个省心的时候!”   孙克妈妈白他一眼,转向坐在一边发愣的殷爱:“小爱,你孙克哥哥打电话回来的时候到底怎么说的?这都几号啦?怎么还不回家!”   “我也不知道啊,我问他好几回,每回的说法都不一样,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事?象海洋哥哥那年参加比武一样,学校里把他留下来训练的吧。”   说到这个,孙克爸爸脸上露出点笑模样:“他也就这点象我,身体素质还不错。”   孙克妈妈不耐烦地撇嘴:“好了好了,讨债鬼就是我生的,身体素质就是象你,你们老孙家祖坟上冒青烟了好伐。”   孙克爸爸笑着摇头:“你看看你看看,一说话就冲头冲脑,一说话就冲头冲脑,你儿子那个臭脾气还不都是你遗传的!要不是有我们老孙家的优良基因来改造一下,那就完蛋了!”   殷爱陪着叔叔阿姨聊了一会天,心里始终放不下,摸回孙克屋里又拨通了张海洋的电话,想从他那边打听一下情况。而且今年很奇怪,按说张海洋的分配命令已经下来了,他应该是第一时间到单位报到才对呀,怎么也和孙克一起留在石家庄,迟迟不回来。   号码是张海洋所在中队的,铃声一直响到忙音也没有人来听,这几天打过去都是这样,很明显中队里已经空无一人了。殷爱不解,又有点担心,难不成真象吴阿姨说的那样,孙克那家伙又惹什么事了?打架?还是违纪?还是……被关了禁闭了?   正胡思乱想着的时候,楼下的电话响了,殷爱象听到号令枪的运动员一样立刻跑出门外,扒着二楼的栏杆往下头探头,听听看是谁打来的。孙克爸爸坐在电话机旁边,他好整以暇地拿起听筒放在耳边打招呼:“喂,哪位?老张啊,有什么……啊!”   他很吃惊地从沙发里站了起来,楼上楼下两个女人的心脏同时停跳一拍,殷爱有些慌神地跑下来,紧张地盯着正专注听对方讲话的孙克爸爸。   “好的好的,我马上打电话问问是怎么回事,你先别着急,是不是学校弄错了?唉呀,你以为现在还是我们年轻的那会儿吗?现在小年轻办事都毛里毛拉的,什么妖蛾子都会出。行了,稍安勿燥,我去打电话。”   孙克爸爸放下电话立刻回书房翻出电话本,也没走回客厅,就站在书桌边,拿起那里的分机按下数字按键,殷爱和孙克妈妈你挤我撞地跟到书房门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可那边象是正在占线,打好几遍都没通,孙克妈妈急坏了,大声埋怨着:“到底怎么回事?你想急死我们是不是!孙克怎么了?啊?”   孙克爸爸烦燥地摆摆手:“不是孙克的事,是海洋。”   “海洋哥哥!”殷爱的心提到嗓子眼,“他他他……他……”   “老张托人给他在军区机关里要的分配指标,今天下午有人来报到了,可来的不是张海洋,是他们班上的同学,你说这怪不怪!老张急坏了,和海洋也联系不上,打电话到石家庄去,军校那边说分配早就结束了,毕业班已经全部离校。你说说这小子到底怎么回事?他跑哪儿去了?”   学校招待所里现在空空荡荡,四层楼几十间房间里里只住了很少几位客人。白天被大太阳照着,地面温度很高,可是一到深夜,晚风越吹越大的时候,迎着风吹来的方向静立,能体会到一种自然的清爽和舒适。   招待所楼顶天台上,孙克仰头喝干易拉罐里的最后一点啤酒,收拢五指把罐体握扁,用力向前丢去。张海洋和他都坐在楼顶的水塔上,见他喝完了,就打开一罐,默默地递过去。   孙克用手背擦擦嘴边的啤酒沫,粗鲁地格开张海洋的手,开了口的易拉罐从张海洋手里滑落,当啷响着掉到了旁边,啤酒漏了一地。张海洋不以为意,顺手又开一罐,仍旧递到孙克的手边。   孙克扭过脸,既不解又有点气恼地瞪着张海洋:“你说你这是干的什么事!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这是在怨我还是在怨你自己!你这样……你对得起你爸妈吗!”   见孙克不接酒,张海洋淡然地笑笑,手缩回来,自己喝了一口啤酒。买的时候特别拿了刚从冰柜里取出来的,一大口下去,从嘴到心都凉透:“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怎么会怨你,更没有理由怨我自己。至于爸妈那边,以后我会跟他们解释的。”   “以后?为什么要以后?你为什么不在之前就对他们说清楚?”   张海洋笑着摇摇头:“你怎么知道我没说过。孙克,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应该知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的追求我的理想我的目标,你应该是最清楚的人。”   “你……”孙克咬牙,“海洋,你是可以有你的理想和追求,但是并不是只有到38军去才能实现那一切。以你的才干能力,在哪里都可以做出成绩,你现在自作主张瞒着家里的人和关心你的人,你想过他们知道真相以后会有多难过吗!”   张海洋抿紧嘴唇,孙克忿忿然:“他们现在都在盼着你回去,所有人都在盼着!”   “孙克,我也犹豫过,我考虑了很久,也试着和我爸妈谈过,但是我不能说服他们。我曾经想那就算了吧,回到宁城是进大军区机关,除了总参,这就算是最好的分配结果了。”易拉罐外面浮着一层小水珠,攥得他手心里又湿又冷,“可是我不甘心,越到毕业我就越不甘心。我不知道别人,我只知道我从小就喜欢金戈铁马沙场鏊战,现在说这个好象有点傻,不过我就是梦想着自己也能象我爸和你爸,还有殷叔叔那样,有朝一日能够在真正的战场上浴血奋战。我来当兵就是冲着我心里的那个梦,我喜欢军营里铁一般的纪律,也喜欢大老爷们拼起命来的那股子野劲,我喜欢闻硝烟味,我喜欢实实在在用汗水泪水和鲜血锻造出来的力量。回到大机关里,晋升会快很多,差使也清闲,油水估计也不少。可我的梦呢?我这四年里吃的所有苦受的所有累,我就是想给我的梦打造一个最艰实的基础!现在梦想就摆在面前,我只要勇敢地再往前跨一步就可以开始了。孙克,我抗拒不了这种诱惑。”   “这些话你不应该对我说,你应该去跟你爸妈说,你这样说他们肯定会理解,也会支持你的选择。”   “我在我爸妈面前说的比这个要煽情一百倍,可我妈就是不同意。我以前听小爱说过,我妈很后悔同意我来当兵,我如果听了他们的话回宁城,过不了两年,我妈一定会让我转业。”   孙克皱眉:“她为什么后悔?”   “因为……我妈她说她永远都记得,知道殷叔叔牺牲的消息以后,戚阿姨抱着小爱哭都哭不出来的样子,我妈她那是害怕。”   孙克愣住:“我……我没听小爱说过……”   张海洋看看他,轻声笑着抿一口啤酒。孙克突然觉得憋闷得慌,他沉默了好半天,用手肘碰碰身边的张海洋:“有烟没有?”   张海洋手伸到裤兜里摸出烟盒,打开来看只剩一根,哥俩干脆摘了过滤嘴,把烟从中间掐断一人分一截,凑合着吸上两口。没有过滤的烟雾直接冲进口腔,再充满整个肺部,那种辛辣很冲很醒神,孙克一个没压住,大力地咳了起来,张海洋看着他抢过啤酒去往嘴里灌的样子,忍不住大笑:“给你不要,现在又来抢。”   孙克一口气把几乎一整听啤酒喝完,吸着气沉声问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也就这一两天的事,宁城那边马上就要知道了,你准备怎么跟他们交待?”   张海洋看着远处山的暗影,眯起眼睛:“没法交待。”   “那怎么办?”   张海洋轻轻摇头:“我不知道……”   孙克莫名酸楚:“海洋……”   张海洋用力绷住脸上的表情,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一点:“这是我头一回做这么怎么的事……自私的滋味,真他妈不好受……”   孙克吞咽一下,突然站起来从高高的水塔上一跃而下,跳到天台上,甩开两条长腿一溜烟跑下楼去。没一会儿的功夫他又满头大汗地回来,手里多了几瓶酒,半夜三更的不知道从哪里还踅摸来一只烧鸡。张海洋好笑地接过一只鸡腿,再接过酒瓶,看看,都是六十多度的二锅头。   孙克握着瓶子往张海洋的瓶子上碰一碰,带头喝一大口:“兄弟也出不了什么好主意,就陪着你醉一夜吧,醉了就不知道什么好滋味坏滋味了,有再多烦恼明天再说。来,干!”   孙克坐火车回宁城的同一天,张海洋背起行囊离开学校,前往那个以战斗力和艰苦严格著称的王牌野战军报到,也是在这同一天,他们两个人的父亲也在弄清了真相之后急匆匆离开宁城赶去石家庄,希望能在一切还没有既成事实之前挽回这个让他们惊谔气恼的局面   殷爱在一种非常复杂非常矛盾而且非常难过的心情里,等到了回家的孙克。火车站前的广场上,再也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两个人都被沉重的情绪压着,彼此对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搂抱在一起。坐了一夜火车,孙克身上又是汗味又是烟味,殷爱咬着他胸前的衣襟,两条胳臂越收越紧。怀里这个年轻的身体明明充满了力量,可她却从孙克的呼吸声里听出了一种深深的无力。   是不是因为他们太幸福,才会让张海洋做出这么痛苦的选择?男人吞咽时喉节上下滑动的声音听在耳朵里,有的时候比哭泣声还要让人难过,殷爱张开手指尽量多地搂住孙克,让他能感受到她的安慰。   “小爱,我劝不住他……”孙克象是解释,也象是自责,殷爱闭起眼睛用力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身边有不少人都在看着这对紧紧相拥的小情侣,有些人还发出了善意的微笑,这样毫不吝于表达的感情,也许只属于年轻人了吧。殷爱听见了笑声,不好意思地从孙克怀里抬起头来,推开他,握住他的手一起向出租车站走去。   两位师长去了河北,孙克妈妈匆匆忙忙张罗了一下刚回到家的儿子,就到张海洋家安慰那个忧心忡忡的母亲去了。孙克坐在餐桌边吃完妈妈做的榨酱面,上楼洗了把澡换件便装,下来准备和殷爱一起回她家,在那个安静温暖的小空间里,静静地倾诉一下离情。   殷爱心里总归有点不放心,走到半路决定还是先去看一下张海洋妈妈,孙克想要跟着一起去,殷爱怕他过去让人家看见了心里更难受,就让他先回去等。张海洋家气压极低,两位阿姨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都在默默地抹眼泪。殷爱有些无所适从,帮她们一人泡了一杯茶,顺手拧两条湿毛巾,然后乖巧地坐在张海洋妈妈身边。   张海洋妈妈勉强笑了笑,拍拍殷爱的膝盖:“小克回来了,你还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快回去陪陪他吧,都半年没见面了。”   殷爱笑:“我刚来阿姨就要撵我走啊。”   张海洋妈妈笑着笑着,一串眼泪又滑落,她用湿毛巾按住眼睛,无奈伤感地摇头:“孩子都大了,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了,养儿养女又有什么意思,总有一天还是要离开爹妈,根本不会回头再多看你一眼……”   殷爱吸吸鼻子,挽住她的胳臂:“别这么说,阿姨……”   孙克妈妈朝殷爱眨了眨眼:“小爱啊,我在这儿陪你阿姨说说话就行了,你回去吧。没事的,阿姨她就是生气,气头过去就好了。”殷爱点头,又坐了有两三分钟,站起来告别。   回到宿舍楼,孙克这个粗心的家伙又没有把门关好,看似合拢的门轻轻一推就开了,殷爱换过拖鞋走进去,站在摆放在客厅中间的沙发后面,弯下腰去搂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孙克。电视上放的就是殷爱以前推荐给孙克的那部《情定日落桥》,刚刚开始不久,帅气可爱的小男主正在巴黎火车站焦急万分地等着迟到的女主,一边等一边给自己找台阶下,数到二十她再不出现的话就可以去死了,可是刚刚才数到二就又报怨自己数得太快。   殷爱咬了一下孙克的耳朵:“看多少遍啦,还没看够?”   孙克握住她环在自己胸前的双手:“你推荐给我的,一辈子都看不够。”   殷爱低笑:“傻样。”   “张海洋他妈妈怎么样了?”   “还在伤心。”   孙克皱眉:“她有没有说什么?”   殷爱摇头:“海洋哥哥呢?他有没有说什么?”   孙克也摇头,伸长胳臂拉住殷爱的手,让她绕到沙发前头来,一屈膝坐在了他的腿上。电视上,小情侣的故事还在继续,这部电影他们看了不下十遍,每个情节每句对话都已经记得很清楚,可是仍然乐此不疲地看着,看那两个纯洁简单的孩子,为了心中那个看似可笑的梦想,是怎样地义无返顾、勇敢坚定。   所谓共鸣,就是两个振动频率相同的发声物体,因为共振的原因而同时发声。殷爱在大学里看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书,圣经里有一句:你的瀑布发声,深渊就与深渊响应,你的波浪洪涛漫过我身。一颗心就是一座深渊,成长的过程也就是坠落的过程,年华往事只会增加身体的重量,让坠落的速度更快,四壁无光的渊薮里,只能听见那个与你同频共振的声音,只能听见那颗也正等待着你的声音去抚慰的心。   孙克象个孩子一样偎靠在殷爱的肩头,他也只有在她面前才会露出这种孩子气的模样。殷爱右臂环在他肩膀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捏着他的耳垂。   孙克的耳垂又长又有肉,从小就有好多人说他这是福气相,殷爱最喜欢吮吻他耳垂时的感觉,软软滑滑很好玩,还可以把他逗得呵呵直笑。这个表面上看起来有点野的男人其实很怕痒,孙克妈妈不止一次打趣地说,怕痒的男人将来都怕老婆,回到两个人的小天地里殷爱总喜欢拿这句话开玩笑。   今天她也想说两句玩笑话,好让自己和孙克都能轻松地笑一笑,可是心里转了几转,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字眼。于是只好和他一起看电视,用感动过自己很多次的故事,再让自己感动一次。   中饭晚饭孙克妈妈都是陪着张海洋妈妈吃的,两个年轻人都没胃口,殷爱硬把孙克拖出去逛了一会儿街,在肯德基里填饱肚子,吃完接着逛,没什么目标,就跟着感觉走,牵着手,好半天不说话,只偶尔相视一笑。   孙克这三年来个头又长了一些,体格也更加强壮,给他买件XXXL的T恤穿在身上也不觉得宽松,尤其两条上臂更是把袖口撑得满满的。再加上一张英俊的脸和被欠了一千万的酷臭表情,这个样子的他走在夜晚街头,吸引眼球的指数相当高。   市中心林立的商业大楼中间有新建不久的广场,绿化得很漂亮,还有很多没有围挡的喷泉随着音乐喷出繁复好看的水花,晚上出来散步乘凉的年轻人和孩子们纷纷在水花中嘻笑玩闹。殷爱站在一边傻笑着看,孙克一连碰她好几次她才回过神来:“干嘛?你要去你自己去,我才不想淋水。”   “不是的,你看那边大屏幕上,那个是不是岳玥啊?”   殷爱张大眼睛,顺着孙克手指的方向,看向家电大楼正门上悬挂着的巨大液晶屏幕,那里面正在播放电视台的娱乐新闻,一闪而过的短暂画面里,有个身穿古典长裙的美女正引吭高歌。只是画面太短,殷爱只来得及看一眼,那美女脸上化着演出的浓妆,她有点不确定地摇摇头:“好象是吧,我没看清楚唉!”   “是的,我看到字幕了。”   “是吗?真的是她啊?她都上电视啦!”殷爱顿时兴奋起来,赶紧从包包里摸出手机来播通岳玥的号码。岳玥电话接得很快,说话的声音却是支支吾吾含混不清:“我敷着面膜呢,有事吗?”   “你在哪儿啊?我刚看到你在电视娱乐新闻上!你现在是在电视台吗?”   岳玥无可奈何:“小姐,娱乐新闻有现场直播的吗?我现在在北京,刚参加完一个演出,明天回家。”   “有演出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我放暑假可以去给你捧捧场。”   “拜托,我这种小演员也就是给别人垫垫场暖暖声而已,让你来看我出洋相吗?”   殷爱大摇其头:“在我面前不要这么伪谦虚好不好,都上电视了还小演员!”   岳玥笑笑,似有意似无意地把话题一转:“对了,你们放暑假了吧,要不我先不急着回深圳,拐到宁城去看看你。”   “好啊,我早就到家了。”   “那张海洋呢,他回来了没有?”   岳玥这样的话两年来殷爱听过很多次,她从来不对殷爱隐瞒自己对张海洋的好感,每次都要说当时要不是张海洋在电话里给她鼓励,她一定不可能取得人生中第一个全国歌唱比赛冠军,也不可能有接下来顺风顺水的事业开始。   殷爱不知该怎么说,她顿了顿,低声说道:“他没回来,他……”   岳玥象是一把揭掉了脸上的面膜,讲话又清楚又大声:“他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他毕业没分回宁城,分去别的地方了。”   “别的地方?哪里?”   “还是河北,一个部队里。”   “河北?是不是就在北京旁边?河北哪里?”   “离北京好象还有一段距离,那个地方叫张家口。”   张家口三个字一说出来,殷爱的电话里就响起一片忙音,她拿下来看看,通话已经中断。是不小心耳朵碰到了关闭键?殷爱按下重播键,移动公司礼貌的自动语音回复道:“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候再拨。”   张海洋在38军军部所在地的一间部队招待所里,被远道赶来的父亲狠狠地教训了一番。张国勇师长在部队里带兵多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特性早已经深深扎根在他的骨血里,他身为一师之长,在所有的部下面前就是绝对的权威和首脑,从来没有人敢象他亲生儿子这样违抗命令,而且是粗暴公然地违抗,这让他非常非常气愤。好在有孙克爸爸在一边打圆场,及时夺下张国勇手里的凶器,所以张海洋也只是挨了两巴掌,没有被打得头破血流。   凌晨一点半钟,他才离开招待所,在水泥路转角处两盏路灯都照不到的最黑暗处静静站了一会儿,摸出烟来想抽,手怎么也打不着打火机。他无力地把烟从嘴上摘下来,在手指间碾成碎末,和打火机一起用力扔进郁郁葱葱的树丛里。   裤兜里的手机响了,刚买的手机,里面只输了很少几个号码,铃声也很陌生,张海洋过了好一会儿才反映出来,是有人在打电话找他。拿出手机,显示屏上是个陌生的号码,他舔舔干涩的嘴唇,长吁口气,让自己镇定地接听。   “你好,哪位?”   手机在岳玥汗湿的手心里攥着,部队大院站岗的卫兵在保持军姿的同时,忍不住偷眼瞄这个半夜三更从外地赶来的年轻女人,不知道是来找哪个走运的家伙。   岳玥的嘴唇也有点干,她尽量温和地笑着,柔声说道:“是我,岳玥,我在张家口,你们部队的大门口,这里的解放军叔叔不让我进,你能出来接我一下吗?”   张海洋终于接到岳玥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三点。   张家口市驻军单位颇多,能被称为部队大院的地方不下十几处,分布在城市和市郊。张海洋在大门口没见到岳玥,立刻明白她是弄错了地方,于是再打电话联络,问清楚地点,半夜三更地打车过去,一走进传达室的门,就看见岳玥坐在墙角的长条木椅子上打瞌睡。   本来就爱打扮的岳玥,这两年越发时尚漂亮,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就算是打瞌睡的时候也很是赏心悦目,张海洋忍不住笑着摇摇头,走过去碰了碰岳玥的肩膀,小声地唤了她两声:“岳玥,岳玥!”   岳玥睁开眼睛,迷迷登登抬头看过去,传达室日光灯白色的光线下,身穿军装头戴军帽的张海洋正对着她微笑。满身疲累和等待的焦急不安一下子从身体里消失,她蹦起来,欢乐地也朝他微笑:“我第一次看你戴这个帽子唉,真好看。”   传达室值勤的小兵在一边捂着嘴乐,张海洋有点无奈地用手扶扶帽沿,干脆把军帽摘下来拿在手里:“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来演出?”   “不不,没有演出,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张海洋没有再多问,他拎起放在岳玥脚边的行李箱,和传达室的小兵打过招呼以后,带着她坐上外头等待的出租车,径直开到张家口市中心,开进一间宾馆的大门。   岳玥却拍拍前排司机的椅背:“我不住这儿,绕一圈出去吧。”   “我联系好了,订过房间了。”张海洋侧头看她,“这是这儿最好的宾馆。”   岳玥笑:“我不是嫌这里差,都说了是来找你的,有没有离你近一点的住处?你们那里不是有什么招待馆的?我住那里不就行了。”   张海洋顿一顿:“招待所的条件比这里差多了。”   “哦对,招待所。没事啊,差不差的无所谓,能洗澡能睡觉就行了啊。”   张海洋有点迟疑地点点头:“那好吧。”   他说着向司机报个地址,二十分钟以后车停在他住的大院门口。部队大院面积大,出租车司机不肯往里头跑,嘴上说不认识路,其实是怕来回空驶。张海洋还想坚持,岳玥无所谓地打开车门跳下去,从后备箱里拿出行李,张海洋没办法,只好付钱,和她并肩走进大门,走在了午夜三点多钟空无一人的道路上。   行李箱的滑轮拖在水泥路上,发出的声音在安静的晚上听起来相当惊人,岳玥走着走着,突然哈哈一乐,用胳臂肘轻轻碰了张海洋一下:“我都听殷爱说了,我特地过来就是要用实际行动来支持你。哈哈哈,看不出你也是这么行动派的人,我还以为你一定会回宁城去呢。”   张海洋笑:“为什么会这么以为?我之前也没有说过一定要回宁城的话吧。”   岳玥耸耸肩:“象你这样的人,我一直以为你会回宁城去,然后想办法把殷爱从孙克手里抢过来。”   张海洋愣愣地站定:“你……你怎么会这样想?”   岳玥也站定,就着路灯神采飞扬地看他:“可是你没有回宁城,知道吗张海洋,我心里非常高兴,这就是说你不打算跟孙克抢了,也就是说……也就是说我也许就有机会了。”   “岳玥,我……”张海洋咬咬牙,太阳穴上跳动一下,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别说什么你不明白,张海洋,我不是知难而退的人,你也不是孙克那种大老粗,你早就知道我喜欢你,对不对?”   “岳玥!”张海洋从上小学起就被身边的女孩子们暗恋,不过这还是头一回被人这么直接地当面表白,表白的人又是殷爱最好的朋友。这让他很是尴尬,手紧紧握着行李箱的拖杆,不知道该在这种时候说些什么才好。岳玥大方地朝他眨眨眼睛:“喂,张海洋,我突然才发现原来我们俩很象唉,我是瞒着我爸去参加歌唱比赛,你呢是瞒着家里人跑到这个地方来,我们都不是乖孩子,哈哈哈!”   张海洋失笑:“好了,不开玩笑了,招待所还挺远的,赶紧走吧。”   岳玥歪着脑袋用一种很可爱的神情盯住张海洋看了好一会儿,爽快地点头:“我会让你知道我这不是开玩笑的,以后会有大把时间,我不着急。”   把岳玥在招待所里安顿好又用了点时间,张海洋回到宿舍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他很累,但是一点睡意也没有,就用凉水冲了把澡,然后坐在书桌边抽了两根烟,把乱糟糟的心绪整理一下。   来了一个爸爸和孙叔叔就已经够让他无法应付的了,这个岳玥也跑过来凑热闹。张海洋按按跳疼的太阳穴,心里想的更多的是远在宁城的妈妈,相较于爸爸的怒火,他更担心妈妈的身体。在做出决定和同学调换分配指标的时候他就做好了思想准备,可事到临头才发现,痛苦的程度比想象中强烈很多。也许这就是要实现梦想必须付出的代价吧!   七点钟离开宿舍去招待所给两位老爷子打点早饭,敲门之前张海洋同学做了两个深呼吸,他的筋骨结实是没错,可老爷子一直也没有放松锻炼,打一下就算一下,疼得结结实实。   敲敲门,再敲敲门,张海洋皱着眉等了一小会儿,一点动静也没听见,难不成爸爸气得要给他来个闭门不见?楼道里路过的小服务员看看张海洋,笑着说道:“你找住这屋的客人吧,他们一大早就退房走了。”   “走了?走哪儿了?”   “就走了啊,不住了。”   张海洋有点急:“几点退的房?”   “我接班的时候,五点半刚过一小会儿就退了。”   张海洋转过身就往楼下狂奔,可跑出去四下里张望,哪还能看得见爸爸和孙叔叔离开的身影。   宁城的七点多钟,殷爱站在医院病房床边,看着床上安睡着的张海洋妈妈,心里很不是滋味。孙克走到她身后,两只手体贴地握住她肩膀。殷爱歪歪脑袋用脸颊在孙克的手背上蹭蹭,握住他的手指。   有护士照顾,孙克妈妈也坐在病床边,她无声地摆摆手,示意两个孩子出去,不要打扰病人休息。走到病房外,就坐在走廊的长条椅上,殷爱往孙克的肩上一枕,疲累地闭起眼睛:“真的不告诉海洋哥哥吗?他要是知道了会怪我们的。”   孙克伸胳臂搂住她,让她靠得舒服点:“现在告诉他有什么用?刚到新单位报到,怎么能请假?反正回不来,何必让他也跟着操心。再说了,我爸和张叔叔都已经往回赶了,俩个老爷子都不让告诉他,正气头上呢,我可不敢去跟他们对着干。要不你给海洋打个电话,到时候别把我抖出来就行了,我爸他们最多也就是训你两句完事。”   殷爱叹口气:“算了,那我也还是不打了吧。现在偏偏又出了这种事,张叔叔他肯定要更生气了,海洋哥哥……唉,怎么办哪!”   孙克拍拍她:“放心吧,海洋是谁啊,从小到大你什么时候见他输过怕过?不用你替他瞎操心,海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会处理好一切的。”殷爱轻叹一声,往孙克怀里窝一窝,没再说话。   张海洋妈妈的心脏病是老毛病,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殷爱在妈妈去深圳以后的这些年里,绝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孙克家。张海洋妈妈一直都吃药控制,好些年都没有犯过病,大家的心里渐渐也就没把这当成一回事,这次突然被张海洋气病了,弄得所有人都有点措手不及。张国勇师长急匆匆从石家庄赶回宁城,坐车直接从机场去了医院,站在病床边看着明显憔悴的妻子,心里的滋味很不好受。   孙克爸爸把一直守在医院的孙克和殷爱拦在病房门外,同情地看了一眼老战友的背影,帮他们夫妻俩把门关好。对于四五十岁的男人来说,向妻子表达出内心的柔情,这是件很困难的事。雷厉风行的张国勇师长愣怔地站了半天,只是伸出手去,帮着妻子把盖在身上的被子掖掖紧,再毫无意义地把被子上的几道褶痕抹抹平。   张海洋妈妈眼窝一热,声音也有些颤抖:“老张……见着海洋了?”   张国勇点点头,掩饰地在病房里东张西望一下,再坐进就放在病床边的椅子里:“见着了。”   “他,怎么样了……”   “你管他怎么样!”张国勇皱紧眉头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随即意识到自己态度太差,重重叹一口气,摇了摇头,“算了,现在再说这些也没用,他既然在做决定之前就决定瞒着我们,我们又何必替他多操这份心。”   “老张……”   张国勇有些情动地握住妻子的手,在她留着针眼的手背上轻拍:“别的都是假的,我们老俩口安安生生在一起过日子才是真的。什么也别想了,好好养身体,听见没有?”张海洋妈妈含着眼泪点点头,张国勇无声地叹息着,用指尖把妻子的眼泪轻轻抹去。   殷爱既要记挂着阿姨的病,还要担心突然从北京跑到张家口去的岳玥。她很了解岳玥的性格,虽然对这种勇于追求爱情的举动十分钦佩,但是因为对方是张海洋,这多少又让殷爱有些忐忑,不知道这会不会让张海洋心里更别扭更难受。   好在两天以后,戚丽颖从深圳打了个电话过来,告诉殷爱一个盼了好几年的好消息,她终于答应了岳玥爸爸的求婚,两个人把婚期定在了八月,岳爸爸美人到手喜不自胜,准备带着两个女儿和未来夫人一起到欧洲去玩一趟,预支蜜月兼选购婚纱。   听到这个好消息,殷爱眉宇间积郁了好几天的愁云一扫而空,她乐呵呵地拉着孙克在屋里又蹦又跳,终于可以到欧洲去了,终于可以也去威尼斯,也看看那座她和孙克憧憬了很久很久的日落桥。   “什么时候能跟你一起去就好了,”乐呵够了,她窝在孙克怀里美滋滋地畅想未来,“我们俩坐在冈朵拉上,我们也象他们那样……好不好?”   孙克眉梢微扬:“他们,哪样?”   殷爱抬起眼睛,眼波柔软:“你说呢……”   笑容由浅至深地在孙克嘴角绽放开来,他低下头去,细密啜吻怀里女孩的嘴唇:“是不是……这样……”   “答对了,”殷爱仰起头,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让两个人的嘴唇更亲昵地贴在一起,“想要什么奖励?”   孙克咧开嘴,双手握住殷爱的腰,用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就奖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吧,哥哥今天一定奋不顾身竭尽全力,好不好……”   第八章 言语是流年菲薄的情绪   第八章   六年后。   过了很久。   久到殷爱每次想起的时候都会先愣怔住,在心里盘算小会儿,原来已经过去了快六年,原来象这样没有孙克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两千多天,原来她一个人孤孤单单走了这么多路,已经走到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   久到时间真的已经开始让伤口愈合。   久到她发现自己有很久没有哭过了。   久到那些仿佛永无止尽的悲伤里终于生出了一点微末的光芒,让她可以捧在手上,照着将来要走的路。   过了这么久。   可殷爱一直都能很清楚地记得属于她和孙克的那最后一个夜晚。还是那间狭窄的宿舍里,那些亲吻抚摸爱怜亲昵是怎样发生怎样结束的,那天晚上孙克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吻过她的每一个地方,他情动时狰狞用力的表情,熟睡时安静英俊的侧脸。呼吸,心跳,皮肤,味道。他睡觉的姿势,他粗重的鼻息,他低唤她的名字,说在国外别光顾着玩,别忘了想我,一天三遍就着饭点,狠狠地想。是啊,狠狠地想。要用一种对自己残忍的力度,才能算是狠吧,不允许自己稍有或忘,不允许他留下的痕迹被抺煞一丝一毫,更不允许他被替代。   还有机场的道别,熙来攘往人群里,他看着她的视线。如果说她还没有在悲伤里跌落得粉身碎骨,大概就是因为有那样一条灼烈的视线始终牢牢拴在她身上的缘故吧。孙克,孙克……   殷爱垂着头,安静地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如果知道那次分手就是永别,她一定不会跟妈妈和岳叔叔跑去欧洲,更不会在玩回来以后直接就回去深圳帮妈妈筹办婚礼,她一定要留在宁城,留在孙克身边,不让他这么突然匆促地就从她的生命里跑出去。他身高腿长,跑的是那么快,一眨眼就不见了,怎么追也再追不上,连个背影也没有给她留下。   是不是越深的爱情就越是残忍?因为对彼此的牵恋已经根植在心底,一旦连根拔起,势必血肉模糊。   殷爱站在宁城的大院里,六年来这儿的变化不大,只是她和妈妈以前住过的那幢宿舍楼里已经搬得空无一人。再过两天这里相邻的几幢旧楼就要拆除了,在原址上建造新的高层楼房。   她和孙克在窗口看过夕阳的宿舍,以后再也不会有别的人也站在那里欣赏落日的美景。殷爱看着红砖墙上用白油漆写出的大大‘拆’字,在心里鼓了半天的勇气,还是没能迈步走进楼里,回到最熟悉最想念的地方再看一眼。   偏偏她是在今天这个日子里知道宿舍要拆的消息,这算是什么?是要让她从现在起就和过去彻底了断么?殷爱苦笑着摇摇头,叹了口气,转过身。隔着一条不宽的水泥路,对面一排笔直的水杉树下站着个身穿军装的男人,身姿挺拔高大,肩膀上扛着一毛三,帽沿低低压着,正默默地对着她微笑。   殷爱张大眼睛,欣喜地朝他小跑过去:“海洋哥哥,你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打个电话跟我说一下!”   张海洋温柔地看着殷爱,经年之后,俊朗的脸庞上又增添了几分成熟气质:“刚到家,我妈说你在院子里散步,我就出来找你,顺便也转转,四处看一看。”   “能在家呆多久?别又象以前那样急着离开,这次多住几天行不行!”   张海洋宠爱地笑着:“住到你烦为止,这次要培训半年时间。”   “是吗!太好了!”殷爱乐呵呵地欢呼,“你不在的时候我都闷死了,可算是把你盼回来了!”   “呵呵呵,怎么会闷死,当老板的上班应该很忙吧,你哪来的时间闷?”   “忙归忙,那我总还有工作之外的时间吧,又没什么事可干,整天呆在家里吃睡,再说我哪是什么老板,都是给人打工的,你看我现在胖成什么样了!”   张海洋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站在面前的殷爱。她穿衣服的风格还是和以前一样,到了夏天就是浅色的裙子和披肩长发,夏日炽烈的阳光底下,他也没能从她脸上看到什么岁月留下的痕迹。六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好象也不太长,象睡了一觉做了场梦似的,突然间就过去了,可是梦醒了,他还是站在她身后默默地凝视,而她也还是站在离他数步之遥的地方,看着他陌生的方向。   张海洋按捺下心里复杂的思绪,调皮地笑道:“好象是胖了一点,小爱,你现在要加强锻炼了,女人的身材很容易走样,一旦胖出去再想减回来就难了。”   殷爱大笑着上去挽住张海洋的胳臂:“讨厌!”   一股她身上独有的清香瞬间笼罩在张海洋的四周,他不露声色地眨了眨眼睛,牵住殷爱的手,和她并肩往回走。   张海洋的父亲张国勇已经从师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了,现在就等着到六十岁办退休手续,妈妈也已经退休,老俩口在部队里买了一套集资房,不过还是住在大院里,小二楼住久了,不愿意搬到离地面太高的高层里去。   自从六年前张海洋妈妈犯过一次心脏病,家里就雇了个小保姆,打扫卫生洗衣烧饭,老俩口的日子过得更安逸,张海洋和殷爱回到家里的时候,饭桌上已经摆好了丰盛的晚餐,一瓶红酒也打开了瓶塞,和一瓶白酒一起放在四只高脚玻璃杯旁边。   殷爱咂着嘴凑到餐桌边拈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点头:“小张卤的牛肉真好吃,比卤菜店卖的还好吃。”   张海洋妈妈笑着推她去洗手:“赶紧的赶紧的,这回卤的多,满满一大锅,已经给你切了满满一饭盒,走的时候别忘了带上。”“太好了太好了!”殷爱亲热地搂住阿姨亲一口,嘻嘻哈哈地去洗手。   儿子回来了,殷爱也回来了,这让老俩口心里都非常高兴,就连很久不碰酒的张海洋妈妈也破例陪殷爱咪了小半杯红酒。父子俩照旧是白酒上阵,大口大口喝得豪气十足,殷爱在一边看张海洋和老爸为了谁多喝一口谁少喝一口不依不饶地打官司,笑得一直合不拢嘴。   在野战部队里磨练了六年,现在的张海洋身上更多的是一种豪迈气质,这个样子的他,和以前的孙克越来越象……   殷爱垂下眼帘,嘴里起劲地嚼着,用忙碌的大吃来掩饰心头突然袭来的失落和悲哀。一顿饭吃了两个多钟头,张海洋成功地把老爸灌倒,在妈妈的埋怨声里把老头扛回屋,放在床上。   殷爱在楼下帮着收拾残局,又切了一盘水果端出来,对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张海洋说道:“叔叔怎么样了?喝的没事吧?”   张海洋抓抓头:“我爸今天没喝多少啊,怎么醉得这么快!”   “你以为他和你一样年轻啊,叔叔马上就六十了,而且这几年他酒喝的也少多了,哪架得住这样猛喝。”   张海洋坐进沙发里长吁一口气,笑道:“我妈把我好一通数落。”   “是该好好数落数落你!”殷爱递过水果盘去,一巴掌拍在张海洋伸过来的手上,“用牙签!别用手抓!”   两个人对坐聊天,吃完了大半盘水果,张海洋妈妈才下楼来,依然在怨儿子不知道心疼老爸,然后对殷爱说:“明天星期六,今天晚上住阿姨家吧,这么晚就别回去了。”   殷爱又往嘴里塞一块水果,站起来笑道:“不远,回去也方便,我还得回去加一会儿班,公司里有点文件要整理,深圳那边急等着用。”   “哎呀,你说你,平时就忙得不得了,好不容易一个周末也不歇歇,回头我得给小戚打个电话,自已家的闺女怎么也这么使唤啊,这可不行!”   张海洋从沙发里站起来:“小爱,你现在住哪儿?我送你。”   “不用,很近,打个车一会儿就到了。”   “还是让海洋送送吧。”阿姨一听这话也不再留殷爱,忙不迭地把儿子和她一起推出门去,吩咐一定要把小爱安全地送进家门才行。   殷爱明白阿姨的心思,她有点尴尬地看看张海洋,随手拂一下头发,低着头在月色里向前走去。张海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抹一抹因为酒精而发烫的脸,快步追上去,把殷爱的包从她肩膀上拿下来,用手指勾着。   殷爱歪着脑袋冲他乐:“这么小的包又不重,我自己背就行了。”   张海洋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心里犹豫了又犹豫,还是叹了口气,沉声说道:“小爱,在我面前你不用一直逼自己笑,我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殷爱张了张嘴,哑然无声地抿紧嘴唇,把头垂得更低,一步一步看着自己的脚尖,沉默无语地走在大院里熟悉的道路上。   从张海洋家到大院门口,最近的一条路必然得路过以前的孙克家。这户联排的小二楼里灯光依旧,从围墙上探出头来的那枝金银花是孙家还住在这里的时候就有的,只是二楼窗户上挂着的再也不是蓝底小白花的窗帘了。殷爱闭起眼睛,仿佛还能看到透过那层窗帘照在孙克床上的柔和阳光,仿佛还能看到墙上他的乱涂乱画,那个i,那个属于孙克的爱。   她梗着脑袋笔直往前走,不让自己往回忆里多看一眼,长裙的裙摆拂扫着小腿,象是被风吹着一样轻盈摆动。   下一秒,殷爱变冷的左手就被握进了一只温暖有力的手心里。张海洋咬紧牙关,眉头也皱着,一直走过了弯角才放慢脚步,侧头看向殷爱。感觉到他的视线,殷爱无言以对地嗫嚅两下,路灯从上面照下来,她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出深黑阴影。   “小爱……”张海洋把喉咙里的苦涩咽下去,松开她的手,在空无一人的整洁道路上把她用力搂进怀里,“这么久了,小爱,你答应过我要忘记过去好好生活……你答应过我的……”   殷爱两只手抱在胸前,微笑地看着宁城机场大厅里被十几名记者团团围住的岳玥,一边还有不少来接机的年轻粉丝,手里拿着画报和看板,兴奋地呼唤着:“岳玥,我们爱你!”   这几年这丫头的运气越来越好,从十八岁拿到第一个奖项开始,岳玥就不断地在各种国内国际比赛中得到大奖,她性格开朗善于交流,唱功扎实,相貌美艳,身材更是没话说,再加上精通英语,所以在国内年轻一代的女高音歌手里是最引人瞩目的一个,最近更是打败一干国内外竞争强手,在美国最新翻拍的歌剧电影《蝴蝶夫人》中得到了和国际一流男高音合作的机会,出演女主角乔乔桑。电影上映后反映空前热烈,岳玥这个女主角也成了媒体的焦点,一系列宣传活动忙得她应接不暇,好不容易才算是忙完一切,空出一段时间回国休假。   在助理和机场安保人员的帮助下,岳玥终于摆脱了记者粉丝,坐车一溜烟离开机场开往市区。车出机场没多远,没有人注意的高速公路入口处,她下车和助手们挥手告别,坐进了跟在后头的殷爱的车里。   “明星还真是不好当啊!”殷爱笑着发动汽车,“这么累,我看快赶上谍中谍了。”   岳玥把黑超墨镜拿下来,捏捏鼻梁长出一口气:“记者怎么知道我要来宁城的?还以为到这儿可以轻松一点呢,没想到这儿也有人堵着,我都没化妆。”   “你还用化妆吗?谁不知道岳玥的素颜也是超级无敌。”   岳玥冲殷爱做个鬼脸,嘻笑着拍拍包:“这次给你带了个好东西。”   殷爱好奇地瞟过去一眼:“嘛啊?”   “回去再给你看,绝对的好!你肯定喜欢!”   “神神秘秘的!又搞什么鬼?”殷爱撇撇嘴,“对了,这次你回来可得给我帮个忙。”   “什么忙?”   “我上次跟朋友出去吃饭的时候拿你出来显摆,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结果现在有一堆人追着我要你的签名照片。”   岳玥笑:“这有什么,回头我让我助理给你拿过来,我那儿有现成的,你不知道,就为了电影的宣传活动,我被关在酒店房间里整整签了两天,签得我手都肿了。”   说说聊聊,车开到了殷爱的住处。这是戚丽颖给女儿买的房子,位于宁城市中心,距离殷爱现在上班的公司很近,走走路也就五分钟,生活和交通都十分便利。   屋子不大,九十几个平方两室两厅,完全按照殷爱的喜好装修布置,很素雅很舒服。岳玥一进门先踢掉鞋子,哀叹着往沙发上一赖:“我不行了,我先睡一觉再说,你家这个沙发我一看见就犯困。”   殷爱摇头笑笑,帮她把踢飞的凉鞋捡回鞋柜里,再拿双拖鞋放在沙发边:“你这是什么毛病?沙发和犯困有什么关系?赶紧起来洗洗去,我们出去吃饭。”   岳玥两只手举个叉:“减肥中。”   殷爱哼哼一笑:“蒙自米线,水煮肉。”   岳玥象弹簧一样跳起来,两只大大的眼睛里头放着光:“我还要去吃鸭血粉丝、油炸臭豆腐。”   殷爱两臂抱在胸前洋洋得意地看着她:“那你不减肥啦!”   “吃饱了才有劲减肥啊!”岳玥蹦进洗手间匆匆忙忙洗手洗脸,把长发随便挽了挽盘起来,拉起殷爱就出门吃好吃的去了。   脱去华服,远离镁光灯,岳玥依然还是那个呱噪的小姑娘,她脸上架了副平光眼镜,吃饱喝足以后和殷爱手挽手走在热闹的夜市上,看起来就象是两个出来闲逛的大学生。殷爱还好,只是四处看一看,没什么特别想买的,岳玥却是已经离开这种热闹平凡的生活太久,她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想买,尤其是那些便宜的时髦衣服,她买回去也许一次也不会穿,可还是买了好多件,心满意足地拎了一堆拎袋。   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公司里加班的同事一个电话把殷爱给叫了过去,她只好把大门钥匙给岳玥,让岳玥自己先回去。   戚丽颖的公司做化妆品生意,岳玥负责管理的这间分公司主要负责几个二线韩日化妆品在华东地区的销售,最近公司又拿到一个新晋的日本品牌代理权,现在正在广告推广期,过几天就有一系列宣传活动将在华东各大城市开展,可是广告公司联系的明星却突然病了,没办法参加定好的活动。   “她那哪是病,明明就是想趁机加价!”负责宣传的副经理关关气恼地一拍桌子,“我们所有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广告也拍好了,宣传画册也印好了,她就是吃定我们现在没办法换人,才这么缺德!”   殷爱无奈地笑笑,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敲着,大学毕业就进了妈妈的公司工作,这种事不是第一次碰到过,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现在她们能做的就是跟那位明星的经纪公司联系,希望他们提出的加价金额不会太离谱。   关关和广告公司的人打了几个电话,又直接给经纪公司打电话,前后忙活了半个多小时,最后用力把电话挂断,咬牙切齿:“妈的,一说加价就不病了,贪财也贪得这么赤*裸裸。”   殷爱皱眉问她:“怎么说?要加多少?”   关关张开一只手,伸直五个手指头,殷爱眉梢一跳:“五十万?”   “你真善良。”关关皮笑肉不笑,“百分之五十。”   殷爱愣怔地盯着关关,哀叹一声向后靠回椅子里:“怎么这样!就算加价也没有这么加的!这也太黑了吧!”   一边同样焦急等待着的同事们都沉默了,所有人都看着殷爱。以前都是仰赖总公司的福荫,华东分公司的业绩才能做得比较优秀,现在这是第一次独立操作一个新晋品牌,所有人,包括殷爱都明白,这是证明她能力的一次机会,可偏偏在成功之前又出了意外状况。   殷爱表面上看起来是个柔顺的女孩子,不过也许是在军人身边生活了太久,她骨子里似乎也有些刚勇不屈的性格。垂下眼眸只考虑了五分钟,殷爱抬起头来,镇定自若地对关关说道:“代言合同上规定的中止赔偿是多少?”   “百分之二十。”   殷爱点头,声音不大,却很坚决地说道:“付赔偿金,中止合同。”   关关从椅子里跳起来:“那广告怎么办?下周电视台就要播出了,还有宣传活动。”   殷爱抿抿唇:“我去找别人来帮忙代言。”   “谁?”   殷爱心里也不太确定,从她的本意来说,并不想依靠妈妈或者朋友的帮助,可现在情势不同,她宁可欠岳玥一个人情,也不愿意吞苍蝇一样被人黑。   “总之肯定是比那个人更大牌的明星。关关,辛苦你一趟,赶紧和广告公司联系,明天就安排拍摄,我们加付酬劳,一定要加班加点把所有需要的东西都拍好。”   “到底谁啊?”关关很疑惑,殷爱笑着摇摇头,把放在写字台上的一只像框转向她。像框里是两个头碰头亲密微笑的女孩,其中一个是殷爱,另一个就是岳玥,照片是那年去欧洲的时候拍的,就在威尼斯,就坐在冈朵拉上,在可以看得到叹息桥的地方,当她对着镜头微笑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什么。   一直忙到过了凌点,殷爱才疲惫地离开公司。走在午夜街头,路灯和霓虹灯在她眼睛里都在摇晃,深一脚浅一脚好不容易回到家,用留在公司里的备用钥匙打开门,客厅的灯还亮着,岳玥洗过澡换过睡衣,正歪躺在沙发里看电视。   从门口站着的角度看不见电视屏幕上放些什么,但那个音乐和对话却熟得不能再熟。岳玥正在看的,就是那部《情定日落桥》。   殷爱有点愣,穿上拖鞋走过去,小声地唤她:“岳玥,你怎么还没睡?”   屏幕上光线弯化,照着岳玥的脸庞上也忽明忽暗。她没有朝殷爱看一眼,始终只是看着电视上那两个年轻的不知愁苦的少年,看着他们欢笑、期待、坚持、离别。   “岳玥……”   “我想看个电影,一打开DVD,记忆播放就放的这个。”岳玥的头在靠枕上挪一挪,语气平静语调轻柔,听不出她的喜或悲,“殷爱,你现在还在看这个电影?都六年了,你到底看了多少遍?你还没看够?”   “岳玥,我……我只是偶尔才……”   “殷爱,你可以用六年时间看一部电影,可你有没有想过,有的人也花了六年时间等这个电影散场。你不要以为自己还年轻,更不要以为男人的耐心会一直持续,该醒醒了殷爱,不要等到你老了,才发现等你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殷爱咬紧牙关,深深呼吸着,说不了话来。   岳玥弯起嘴角,轻轻露出一个笑容:“我不想这么残忍的,可是除了我也许没人会一再提醒你。殷爱,孙克已经死了,他六年前就死了,被人一刀扎进心脏里,还没送到医院就死了,你再怎么等,他也不会回来。他死了,他死了!”   死了。   孙克死了。   怎么会?怎么可能?   他不还好好地在她的记忆里活着吗?他还在那里对她笑,对她耍赖,对她动手动脚,对她说小爱我一辈子都喜欢你,对她说,没有你,我也没有了……   她只是去了一趟欧洲,只是暂时离开而已,无论飞得再高走得再远,她总要回到他身边的。他知道她对他有多依恋多依赖,他应该要留在她能找到的地方,在那里等她的,可是怎么会……死了……   一道最简单的是非题,殷爱始终想不通为什么正确的答案会是这样。就象六年前,她在妈妈的婚礼结束之后回到宁城来,看到的却是人去楼空的孙家一样。她想不通,为什么人活着会遇到这么大的变故,为什么偏偏是她的孙克,又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彻底的方式来离别。   前一秒还在期待着他的亲吻,后一秒只看见像框里黑白的笑容。空气里到处都是熟悉的味道,她在那幢二层小楼里生活了十几年,闭着眼睛也能从小院门口走到二楼孙克的房间。厨房里有炸酱面的香味,一楼窗台上晒着摘下来的金银花,风吹过,蓝底白花的窗帘从窗口飘出来,好象还有个人站在窗帘背后看她,一直一直看着。   可是都没了。孙克死了,叔叔阿姨离开宁城回老家去了,他们没有一个人来跟她道别,三个人,都这样匆匆离去。   六年前的殷爱轻轻摇头,不敢接受眼前的事实,她转过身,看着站在身后的张海洋,费尽全身力气说出一句:“你们……你们开什么玩笑……”然后她就昏倒在张海洋怀里,迷迷蒙蒙听见哭声,听见有人在耳边唤她的名字。她不敢睁眼,就让自己一直睡着,她怕睁开眼睛就会发现原来这一切不是个玩笑,所以就一直睡下去吧,是梦非梦,都不要醒。   不是约好了要共渡人生?不是说过要永远?一辈子?都忘了?   怎么能不让你的最后一次呼吸是消失在我的怀抱里?   怎么能不让你的最后一次心跳是停止在我的耳边?   这样轻易地就失散了彼此,孙克,你后不后悔?难不难过?   从深圳赶回来的戚丽颖抱住床上昏昏沉沉的殷爱放声大哭,她不敢相信,时隔二十年,相同的悲惨命运又降临到女儿身上。她知道这种滋味有多难熬多痛楚,只是当年她还有个女儿支撑着自己要坚强,可现在的殷爱象是被悲伤彻底打垮了。殷爱在床上一躺就是大半个月,每天只做一件事,就是哭,哭到最后流不出眼泪。在这种巨大的精神创伤刺激下,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人急速消瘦。   围在她身边的所有人都急得团团转,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该哭也哭了,该喊也喊了,该求也求了,殷爱就是自顾自沉溺在她的梦境里,一遍又一遍抓住记忆中那个还在微笑的孙克,想要把他留在身边。   戚丽颖要急疯了,张海洋也要急疯了,张国勇还算镇定,从部队医院请来医生,每天用吊针给殷爱输营养液,不让她的身体变垮。   就在大家都束手无策的时候,殷爱又突然从梦里苏醒了,唤醒她的人,还是孙克。   宁城的夏天多雷雨,早晨还是晴空万里,只不过刮了一阵风,天空就乌沉沉地阴暗了起来,先是闪电划破天幕,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雷声炸响,大雨劈头盖脸地从天空里倾倒下来,冲刷着一切新痕旧迹。   张海洋和妈妈楼上楼下关窗户,忙完之后担心殷爱被雷声惊住,赶紧地又走进房间去陪她,可是原本应该扎在她手背上的吊针不知被什么人拔了,躺在床上的殷爱也不见踪影。家里找一圈,没有找到人,这一下子把戚丽颖和张海洋母子俩吓坏了,三个人打着伞分头跑出去,把大院找了个遍,孙克家,殷爱家,操场,每个地方都找过了,还是没有发现殷爱。   不详的预感顿时笼罩在每个人心头,戚丽颖腿一软,瘫倒在风雨里,抓住张海洋的手哭泣哀求:“海洋,去找小爱,一定要找到,去找……快去找……”   接到电话的张国勇赶回家,特别还从警卫营里抽了十几名战士帮忙寻找,只是一转眼的功夫,殷爱她会跑到哪里去?   忙忙乱乱三个小时,在一名战士的提醒下,张海洋冲到大院门口,找来两个小时前站岗的前一班警卫战士,终于问到了,大雨刚下不久,是有个瘦襟襟的年轻女孩子从门口走出去。她穿着件白色的棉布裙子,长头发一直披到腰间,她走得很快很急,在院门口拦了辆出租车往西去了。   张海洋全身都被雨打湿,他凝眸往西边看过去,一片雨雾里,什么也看不见。   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雨一直汹涌地下着,一丁点喘息停歇也没有。张海洋是在傍晚六点多钟的时候远远看见殷爱的,他用从来没有过的疯狂速度地向她奔跑,跑得喘不过胸口疼痛。这是个位于宁城西郊的公墓,每年除了清明节,这里都冷清肃穆得吓人。谁也不知道殷爱是怎么知道孙克埋在这里,又是怎么在为数众多的墓穴里找到属于孙克的那一个。这么大的雨里,一整片灰白色的墓穴整齐排列着,只有她一个人,举着把伞,站在一座孤零零的墓边。   因为有雨水掩饰,张海洋放任自己痛哭失声。殷爱旁若无人地站着,手里那把伞一点也没有遮在自己头顶上。她费劲地伸直手臂,用伞挡在孙克的墓穴上方,就在她脚边,一座汉白玉墓碑上,雨水滑过照片上孙克微笑的脸。   “小爱……”   张海洋用手背狠狠擦了擦眼睛,走过去用自己的伞挡住殷爱,无比心疼地看着她湿透的头发和裙子底下那具瘦削可怜的身体。   殷爱这才恍然发现身边站了个人,她嗫嚅着,有点绝望,又有点羞涩,有点不知所措,很多天没说话,她的嗓子完全哑了。   “下雨了……他在这儿……淋着……”   张海洋一把抱住殷爱,埋下头去把低沉的哭声按捺在她颈间,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她:“小爱……小爱……”   就是这样,孙克死了。直到六年后的现在,每逢下雨下雪,一想到他还是孤孤单单地躺在冰冷地底,再大的风雨也没有人会去帮他撑一把伞,殷爱的心里还是忍不住酸痛。   可是她已经不会再去做那样傻事了,她只不过是偶尔还会想起孙克,想起的时候就去看《情定日落桥》。她知道孙克死了,不管她怎么等,他也不会再回来了。   殷爱咬着嘴唇,沉默倔强地哀伤着。岳玥再也绷不住脸上的笑容,她光着脚跑过来搂住殷爱,吸着鼻子低声说道:“你个傻瓜,什么时候才能清醒一点!你陪葬给孙克的已经够多了,对自己好一点,也对张海洋好一点,不要让他再等了。你应该比我更知道,等待的滋味不好受……”   殷爱眼眶里发热,她闭起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岳玥轻轻摇晃殷爱的身体:“你该不会是因为我的原因吧。殷爱,你弄弄清楚好不好,我现在可是国际知名女高音歌唱家唉,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张海洋他配不上我,我以前会喜欢他是因为眼界太窄,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优秀的男人在追求我吗?没被张海洋拴死是我的幸运!你别傻了,赶紧跟他好吧,不然他多可怜,先是被我抛弃,再是被你拒绝。”   殷爱被她说的也破泣而笑,推开她,抽张纸巾擦眼睛:“什么国际知名歌唱家,你还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你不说贴金我都忘了!”岳玥蹦起来,打开她背来的包,从里头拿了一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出来,约摸有两只拳头并握在一起那么大,撕开包装纸,里头包着的几个小盒子让殷爱皱起了眉头。她拿起一盒仔细看看,虽然不认识上头的外文,但很明显这里头装的是避孕用的tt,岳玥大老远从国外怎么给她捎这个回来。   “最新款黄金圣斗士tt。”岳玥嘻笑着解释,见殷爱不明白,于是拖长了声音怪腔怪调地说道,“笨啊,真笨!黄金圣斗士唉,还不明白?这些tt都是金色的喔!武装以后会象圣斗士一样战斗力强大喔!”   “噫……”殷爱做了个很恶的表情,“我哪用得着这玩艺。”   “你用不着,张海洋总用得着吧。不过我买的是大号,不知道有没有高估他,等你们用过以后别忘了一定要向我汇报下效果。”   殷爱咬着牙拍她一巴掌:“还女高音歌唱家嘞,你女牛忙还差不多!”   岳玥歪着头,哼起一段柔缓的歌剧,一边唱一边围着殷爱扭捏作态地转圈,唱到最后斜飞一个媚眼,用手指勾住殷爱的下巴:“爱妃,今天晚上,朕就召你侍寝吧!速速沐浴净身去,朕在床上等你。”   晚上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热络地聊到很晚,殷爱向岳玥提出了帮忙代言的请求,岳玥二话不说就利索地答应了。两个人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关关一个电话打过来,跟广告公司已经全部联系好,导演和剧组那帮弟兄特别仗义,连夜从上海赶到宁城来,五点钟天刚亮就把人马拉到东郊,在上次拍摄的地点重新勘景,十点钟就可以正式开拍。殷爱领着岳玥吃完早饭以后直奔东郊,在路上给留守公司的同事打电话,准备丰盛的早餐,最短时间内送到拍摄现场。   广告导演一见岳玥立刻惊为天人,也不知道是真心还是恭维,大大地把岳玥夸了一番,趁着女主角去化妆的功夫,导演和广告公司的领队一起凑到殷爱身边,打听这位女歌唱家的情况,询问一下以后是不是有和她继续合作的可能。   殷爱笑着摇摇头:“我不太清楚,不远我知道她一向都不接广告和商演的。”   “那么岳玥小姐在国内的经纪公司是哪一间?我们一帮朋友都仰慕她很久了,可始终找不到她的芳踪,哈哈哈。”   殷爱抓抓头:“经纪啊,她没有签经纪人吧,现在她在国内外演出的事情好象都是她的老师在操作,她老师管得很严,不让接触跟唱歌无关的事务,不准她分心。”   “这样啊,那太可惜了,会错很多提高知名度的机会。”   “这个人各有志吧,我劝不了她。”   殷爱简单几句话打发了广告公司的人,正好早餐到了,她和同事们张罗着给剧组的每个人分发早餐和饮料,转了一圈走到不远处临时搭建起的帐篷里。因为是突然临时开拍,代言人的皮肤没有经过细致的前期护理,所以化妆师之前做好了万全准备,可她一看见素面的岳玥,立马放心地叹了口气。   殷爱一钻进帐篷,就看见了已经化好妆换好衣服正在整理头发的岳玥。她两只手抱在胸前,笑着过去朝岳玥眨了眨眼:“这位美女是谁啊,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岳玥从镜子时白她一眼,拿起放在化妆台上的广告剧本:“我第一次拍广告,还真有点紧张,这个这个……要怎么演啊!泪流……不该答应你的……”   “轻松点啊,你不都演过电影了吗,还有那么多歌剧,就一样地演就行了,别紧张,放轻松,拍完了带你去吃好吃的。”   岳玥咽口唾沫:“这个不一样啊,我就会唱歌,这个是拍广告唉!那什么,拍完之后是不是会用ps来p一下的啊,千万不要让我的脸起来很大饼!”   化妆师和助理在一边笑:“不会的啦,岳小姐的脸型上镜以后一定很标准。”   岳玥皱起眉头,在镜子仔细盯着自己的脸看:“上镜以后?什么意思?那我下镜是不是就很不标准?”   “呵呵呵,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的脸形有点偏瘦,上镜以后稍稍加点膨胀感就正好合适。”   殷爱也笑:“好啦,你就是长了一张很有镜头感的脸啦!我不打扰你们了,一定要化得漂亮点!我在外面等你们!”   化妆师和发型师加上两个助理忙活了很久,十点半钟,帐篷的门打开,从里头走出来的岳玥出现在众人眼前。看到每个人眼里赞叹惊艳的目光,岳玥同学洋洋得意地四下里抛媚眼丢飞吻,顿时叫好声四起,口哨欢呼声中她更是拎起裙角,调皮可爱地行了个西式蹲礼。女主角的调皮与活泼让拍摄现场的紧张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殷爱摇着头大笑,这个岳玥,什么时候也改不了她的鬼马个性。   毕竟是从美国刚拍完歌剧电影回来,之前地狱式的表演课和形体课没有白上,虽然以前没有拍过广告,可是只要导演稍一提点,岳玥立刻就能找到感觉。殷爱公司的产品走的是天然路线,广告拍摄也力求通过在山林间舒缓优雅的画面表现出自然魅力。岳玥穿着一件白色纱裙,披散着一头带着微卷的长发,赤足走在绿树和草丛间,阳光从枝叶缝隙间透进来,她就这样穿行在丝缕光线形成的纱帐中,越走越近,象是来自山林的女神。   殷爱站在摄影机背后,专注地看向此刻美丽的岳玥,心里满是自豪。谁又能想得到呢,当年那个马来西亚小太妹,现在已经蜕去了往日的青涩幼稚,用美丽和歌声在全世界面前绽放盛开。会有非常灿烂辉煌的未来在等待着她,她一定会是最幸福的。   拍摄进度快得吓人,岳玥惊人的表现激发了导演很多灵感,在前一次拍摄的基础上,他又临时对剧本做了一点修改。殷爱盯着监视器有点看不出所以然来,可导演和助理们都纷纷称赞今天的成绩,说这个广告一旦播出肯定会收到非常好的效果。   只用了四个小时时间就完成了全部影片的拍摄工作,岳玥同学正在最起劲的时候就看见化妆师过来领她去补妆,那边的摄影师也开始收拾家伙,她茫茫然地盯住导演问:“这就结束啦?”   导演朝她比个v的手势:“结束了,岳小姐,你是我见过最棒的女星!希望以后你的广告都能由我来拍!”   “啊?这么快?”   “因为时间紧,我们必须要用最快速度,不过岳小姐请放心,我们都是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赶工的,相信我,这肯定会是我拍过最好的广告。”   殷爱心里很感激广告公司朋友的帮忙,她让关关陪着摄影这一队人马去吃饭,然后火速赶回上海完成广告的后期制作。今天和明天剩下的时间还要拍摄平面广告,因为有相当一部分照片要在室外拍摄,对光线的要求很高,所以岳玥只是塞了两口面包,补个妆,立刻就出来继续工作。   负责拍照的摄影师不象广告片导演那么风趣,这个人年纪不大,态度却很老成内敛,也可能是因为和专业模特合作久了,突然面对一个无所适从的殷爱,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指导。殷爱站在一边,听着摄影师不断让岳玥调整身体的角度和表情,听得她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都开始跟着耸动。   因为此种产品针对的消费群年龄层次比较低,所以一切宣传都在着力打造一种‘期待爱情’的感觉。刚才广告片拍得那么顺利,转成照片以后突然卡住了,岳玥怎么也没办法表现出摄影师的要求,越着急她就越僵硬。摄影师无奈地放下相机,叹口气说道:“岳小姐,你这样微笑只是很甜美,我看不出任何期待,请再努力设想一下好吗?我看过你演的《蝴蝶夫人》,里面那段‘晴朗的一天’你唱的多好啊,就是那种感觉,就是那段歌曲里的感情,明白吗?”   岳玥的眉头皱了皱,殷爱的眉头也皱了皱。她当然也记得岳玥唱的这段歌曲,更记得很多年前岳玥对她说过,不懂什么叫在重逢的刹那喜悦死去,分都已经分开了,干嘛还要重逢?哪还会什么喜悦?   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殷爱走开一段距离,确定自己不会打扰到拍摄工作才按下接听键,电话那一边是张海洋低沉的声音:“还在忙公司的事?我妈包了饺子,韭菜馅的,赶紧回来吃饭。”   “我这里的工作还没有结束。海洋哥哥,你帮我跟阿姨打个招呼,今天过不去了,饺子给我留点吧。”   张海洋笑:“忙什么呢忙成这样?再怎么忙饭总要吃的。”   “在拍广告,唉唉,不提了,总之被人摆了一道,开得现在不得不赶工。真过不去了,我和岳玥都跟这儿呢,我把她拉来帮忙代言我们公司的产品了。”   张海洋的声音顿了顿:“岳玥?她回国了?你们在哪儿拍广告,你公司?”   “在东郊,灵谷塔后头谭延闿墓旁边的树林里,不说了海洋哥哥,那边等着我呢,忙完了我们再过去看叔叔阿姨,千万给我多留点饺子!”   挂完电话殷爱急切地回去旁观拍摄。屡教不改的岳玥让摄影师很挠头,再看看女主角的情绪已经有点不自然了,他只好让大家停一下,休息一会儿,缓一缓。   岳玥很挫败地走回化妆帐篷里,坐在镜子前头看里面自己的表情,左看右看,呲牙咧嘴地笑:“爱情的期待?我这不挺期待的嘛?还要怎么期待?”殷爱无计可施,只能和化妆师一起陪着她说说笑笑,缓解一下刚才紧张急燥的情绪。   四十分钟以后重新集结工作,岳玥明显是个经不起打击的孩子,这回从帐篷里走出来再也没有上午的飞扬神采,她用两只手轻拍脸颊,嘟起嘴巴长出一口气,无奈地看向殷爱。殷爱又好笑又没辄,过去把她的手拉下来:“别把妆拍花了。”   站回刚才的位置,岳玥做了几个深呼吸,刚要按照摄影师的要求凹造型,就听见一阵悠扬的音乐响起。原来情急之下的摄影师打开带来的笔记本电脑,就用电脑上自带的内置喇叭播放他刚才提到的,歌剧《蝴蝶夫人》中最著名的那段《晴朗的一天》。   这段曲子岳玥听过唱过无数次,当女高音的歌一入耳,她就听出来这是玛丽亚卡拉斯的作品。对于每个从年少时代就立志要做一名优秀女高音歌唱家的女孩子来说,玛丽亚卡拉斯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她的歌声和爱情同样传奇,她是所有努力所有汗水的目标。同样的一首歌从她口中唱出来,即使是从笔记本里放出来的烂效果,也能被附上令人通体生寒的魔力,让人全身心仿佛都在这样的歌声中凝静澄澈。   殷爱两只手情不自禁握紧,紧张地看着沉浸在音乐中的岳玥。   摄影师的这个办法的确奏效,岳玥微垂着头,柔软蓬松的长发被风轻吹着拂过脸颊,她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眉角似乎有些微蹙,长长的睫毛眨动,仿佛在回忆、在等待。   一曲既毕,第二遍前奏响起时,绿色丛林中身穿白衣的女孩子缓缓抬起头。阳光已经没有上午那么炽烈,斜斜地从林梢射下来,半笼半罩在岳玥身边,把她的视线烘托得更加迷离。   是蝴蝶夫人乔乔桑在遥望着向她奔来的爱人,还是岳玥已经分不清戏里戏外的人生?殷爱咬住嘴唇,目光一刻也不离开此时的她。十几个人围住的摄影场地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压低了呼吸的声音,全神贯注看向岳玥。   而岳玥的视线只投往一个方向,她的嘴唇动了动,跟着玛丽亚卡拉斯小声哼唱了两句,然后不可思议地绽出一个细致微笑。然而笑着的时候,明亮的眼睛里又溢出了些寂离的眼波,仿佛是蝴蝶的双翅,又美丽又脆弱,明明非常渴望,却又害怕会因为触摸而损伤,于是犹豫徘徊、羁恋难离。   就是这个!   殷爱在心里大声地喊着,经验丰富的摄影师比她更早发现了这个绝好的表情,他小心地动作着,不让自己和连续不断的快门声打扰岳玥脸上那个迷蒙期待的微笑。   “是谁?会是谁?他何时会来?他会说些什么?他将自远处呼唤我的名字,我将躲起来噤声不语,半为戏弄他,半为不让自己,在重逢的刹那因喜悦而死去。”   那个人,究竟会是谁?   那个愿意让自己化身为河流,用整个生命流淌奔赴的,会是哪一片尽处的汪洋大海?   只因为重逢就喜悦。只因为喜悦就死去。   会有一个这样的人吗?也许,会吧……   有梦的人都会这样相信的吧,所以跋山涉水披荆斩棘,付出一切代价换取满身疲惫和伤痕,只是为了一场倦极累极后的酣眠,因为那里面或许就有梦,和梦里的一个人。   殷爱惊喜之余,心里隐隐疼痛,这样的岳玥让她很想搂进怀里好好安慰,她明明微笑着,却让殷爱莫名地想流泪。   仿佛心有所动,殷爱扭过头,发现了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一个人。   张海洋手里拎着一只保温桶,穿着简单的T恤站在离她只有三两步远的地方。他在歌声里微皱双眉,遥遥与岳玥对视着,表情十分严肃。   第九章 情绪是泪水奢侈的继续   第九章   在室外光线变暗无法继续拍摄之前,总算是赶完了预定两天完成的工作。殷爱和公司副经理关关四下里忙碌着,带着七八个同事一起帮广告公司的人收拾东西,附近的饭店里已经订好了位子,收工完毕直奔过去大吃二喝,庆祝加感谢。   野外条件有限,岳玥只是把脸上和脖子上的妆卸了,然后就抱着保温桶,和张海洋一起坐在树荫下面,边吃边等。   一揭开保温桶盖,扑鼻就是韭菜鸡蛋虾米馅饺子的香味,为了怕饺子皮粘在一起,上面还淋了少少一点麻油,岳玥饿坏了,筷子也不用,就用手拈着吃,连吞几个瞬间噎住,拍打胸口使劲往下咽。张海洋看看她,走到一边拿了瓶矿泉水,回来拧开盖子递进岳玥手里。   “慢点吃,别着急。”   岳玥灌几口水把饺子冲下肚,长出一口气眯着眼睛微笑:“太好吃了。”   张海洋又抽了张纸巾递过去:“好久不见,你瘦多了,工作很忙吧。”   “还好,也不算忙,我前段时间在减肥期,能看出来瘦了吧,哈哈,说明我减肥还是很有成效滴。”   “你也用减么?”张海洋笑着摇摇头,“太瘦了对身体不好。”   “没办法啊,不瘦点的话上镜不好看。”岳玥又往嘴里塞一个饺子,用下巴往前面不远的地方点一点,含混不清地说道,“别光说我,你也管管殷爱啊,她现在才是太瘦了,公司里还有那么多事要忙,这样下去迟早会累垮,就算不在她身边,你也要经常关心关心她。”   张海洋顺着岳玥的视线往前看去,殷爱穿着利落的T恤牛仔,长头发在脑后扎成马尾辫,正和导演热络地交谈着。这么多年了,她一点也没变,表面上看起来还是那个在大院林荫道上蹦蹦跳跳的、拉着他哥哥长哥哥短撒娇的女孩子。   “张海洋……”岳玥把保温桶的盖慢慢拧起来,用纸巾擦擦嘴,迟疑地唤他。   张海洋低沉地应了一声:“嗯?”   岳玥微笑:“没什么,就是有些话想要跟你说。”   “什么?”   “你就打算一辈子这样光是等啊等的,就没有点别的打算?”   张海洋眼睛眯了眯:“什么样的……打算?”   岳玥耸耸肩:“我说张海洋,再怎么说你也是我喜欢过的人,我不想看见你现在一副没出息的样子,你争点气好不好?抗战才不过八年时间啊,你都六年了,还是一无所成,你还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张海洋啊!”   张海洋的笑容里多出了些无奈,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殷爱的背影上。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不会轻易被时间改变,一旦开始在心里固守些什么,就会一直把它固守到底。可是固守得太久了,就象岛屿,虽然不会被周围波涛般流转的岁月摧折,但已经忘了要怎么才能游向一直眺望的另一个岛屿。   岳玥侧头看看沉默的他,刚才吃下去的饺子全都堵在心口,压得五脏六腑都很难受。她直起脖子清清嗓子,把保温桶还给张海洋:“我吃好了,你拿着等会给殷爱吃吧,她饿一天了,还是早上吃的饭。”   那边殷爱也忙得差不多了,她走到两个人面前,还没说话先啊啊地叫了两声,从张海洋手里抢过从保温桶:“勾引我!老远就闻到饺子香味了,快给我吃两个!”   张海洋笑着帮她把桶盖打开:“给你留着呢。”   殷爱一边嚼一边说:“海洋哥哥,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我就不去了吧。”   “你不去可不行!刚那一圈每个人都问我呢,坐那边的帅哥是谁啊!哈哈哈,你一定得去。”   岳玥也在一边帮腔,把张海洋硬是拖去参加饭局。关关定的是离公司不远的饭店,一间湘菜馆子,菜式的味道相当不错,唯一的缺点就是辣了点,岳玥又想吃又怕对嗓子不好,一整晚都急得嗷嗷叫。   工作完成得快,每个人心里都很高兴,酒喝起来就很没数,张海洋做为在座最帅的帅哥,除了被几位借酒装疯的美女猛灌之外,还要替殷爱和岳玥挡酒,桌上一多半的酒都进了他的肚子。再大的酒量也架不住这样灌,张海洋是第五个喝倒的,趁着最后还有点自制力的时候站起来去洗手间,一向平稳的他走路时不小心踉跄了一下,殷爱和岳玥对视一眼,站起来跟过去扶住他。在洗手间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满脸是水的张海洋才走出来,殷爱一看他潮红的双颊就知道今天晚上不能再喝了,她摸出手机给岳玥打个电话,扶着张海洋先溜一步。   都喝了酒不能开车,殷爱想了想,把张海洋带回了她家。一进门张海洋就倒在沙发上,殷爱小跑着去冰箱里拿点冰出来用湿毛巾包住,让张海洋拿着敷敷脸,然后泡浓茶,好让他快一点醒酒。   张海洋的酒品相当好,轻易喝不醉,醉了就睡觉。只是殷爱家里的沙发是精巧短小的那一种,他一米八多的大个子窝在里面,殷爱看了都替他难受,她蹲下去对紧闭双眼的张海洋轻声说道:“海洋哥哥,起来到床上去睡,海洋哥哥!海洋!”   张海洋侧侧头,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   “起来,别睡沙发了,到里面床上睡吧。来,我扶你起来。”   张海洋也不知道听没听清她讲的话,不过在殷爱的搀扶下很顺从地坐了起来,第一下子没站稳又跌坐回沙发里,连带着把殷爱也拖了下去。殷爱笑着摇头:“你还真是重啊!”   连抱带拖带拉,好不容易把张海洋拉站起来,殷爱没办法,抬起他一条胳臂架在自己肩膀上,就这么架着他往卧室的方向走。张海洋大半的重量都压下来,殷爱小腿肚子也有点打晃,好不容易挨过这一小路距离,推开房门,快走几步,和他一起重重地栽倒在床上。   张海洋真是醉狠了,这么样栽下去他也全无反应,闭着眼睛还维持着刚才倚着殷爱的姿势,半个身子和一条手臂死死压在她身上。殷爱这一下被压得挺重,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可是两个人这样半侧半趴的姿势很别扭,她没办法使劲,推搡好几下都没能把张海洋推开。   于是只好轻轻拍他的脸颊:“海洋哥哥,海洋哥哥!”   张海洋的脸很烫,呼吸也很粗重,带着酒意这么近地吹拂在脸上,让殷爱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海洋哥哥,你压痛我了……”殷爱嗫嚅着,语气变得有些哀求,张海洋眉头皱得更紧,似乎听见了这个‘痛’字,把揽在殷爱肩背上的手臂稍稍挪开了一点。殷爱赶紧从他身下爬开,理理头发拉拉衣服,没有发现自己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了些。   张海洋静静趴在床上,头侧向殷爱的方向,两条胳臂两只长腿都伸展开来,把张一米八的大床占得满满当当。殷爱帮他把鞋子脱下来,还想扳他翻个身,但是实在拽不动这个大块头,只好打开空调,再拉过薄毯搭在他身上。   卧室里灯没开,只有一点光从半掩着的门口透进来,殷爱好笑地低头看着闭目沉睡的张海洋,第一次发现原来海洋哥哥也有这么稚气的时候,以往都是把他当成自己的哥哥,今天反倒是他更象个孩子。   忙了一整天,殷爱实在是累坏了,她仰起头活动活动酸痛的颈子,一边取下扎头发的牛皮筋一边向外走,想到沙发上躺一会儿,休息休息。   垂在体侧的左手突然被一只热烈的手掌紧紧握住,长长的头发也在这个时候完全拂散在了肩头。张海洋依旧象熟睡一样地趴着,只是右臂抬了起来,他的手很有劲,把殷爱的手腕握得有点痛。   “海洋……海洋哥哥……”   殷爱试了试,怎么也抽不回手来。她咬住嘴唇,忐忑地看向张海洋,而他在静默了许久之后长出了一口气,声音低沉沙哑:“小爱……”   “海洋哥哥,你……你怎么了……”   除了这么一握,张海洋再也没有别的动作,酒醉后渴得厉害,他用力吞咽一下:“小爱,别走。”   “海洋……”   “就今天晚上,小爱,别离开我……陪在我身边,好吗?”   殷爱想用装傻充愣来打破此刻奇怪的气氛,她嘿嘿地笑了两声:“好,好啊,我陪着你,你看你,一喝醉就象个小孩一样,怎么,还害怕一个人睡小黑屋啊!”   张海洋慢慢睁开眼睛,没有看殷爱的脸,只是看向两个人握在一起的双手。光线不够亮,殷爱看不清他脸上除了严肃和压抑以外还有什么别的表情,她只听得见男人沉重的呼吸,只看得见他趴着时宽阔的背脊和有力的手臂。   “小爱,你能不能告诉我。”   殷爱眉梢一跳:“告诉你……什么?”   张海洋轻轻一笑,笑意眨眼间又消失:“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不再躲着我,要怎么样才能有足够的勇气赖在你身边,不准你再逃开。”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并不能完全用尺子丈量,更多的时候它是一种心和心的感觉,对于有些人来说千里万里也唇齿相依,可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咫尺即是天涯,想要迈越过去,就得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也许因为黑暗的原因,也许因为酒精的原因,张海洋一步走到悬崖边,把以往的退缩怯懦全都抛开,狠狠将殷爱拉过来拥进了怀里。   相较于他壮硕的身体,瘦削的殷爱显得有些不盈一抱,所以她被两条手臂和一个胸膛牢牢圈锢住,一点也不能挪动。张海洋身上的酒意还很重,只是双眼里不再迷蒙,他无比镇定清醒地看着殷爱,让她不能逃开他的视线。   “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能这样抱着你,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明白我的心……小爱,你告诉我!”   要怎么做?   这简简单单四个字的一句问话,仔细拆分开来,里头深藏着用语言轻易不能描摹出的意味。   并不是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其实更多的时候是在犹豫要不要做、敢不敢做。每个人心里都有道坎,张海洋的坎就是那一年在大院宿舍楼顶上、飘扬的床单中间相拥亲吻的两个身影。或红或白或绿或蓝的鲜艳颜色里,那两道交缠在一起的影子深刻而美丽,带着阳光一样炽烈的温度,猛地一下就烙在他的记忆里。   张海洋想过无数次,如果那一天那样拥着她的人是他,那么他会用怎样的热情和怜爱来亲吻属于自己的女孩。爱到浓时,才知道爱原本就是疼惜,他会好好捧住她的脸颊,看清楚她每一根睫毛和唇边的每一次微笑。他会深深沉溺在她的笑容里,就酿眼波为酒,他愿意醉一辈子。他会幸福得忍不住想哭。他更会快乐得想高声大叫。   可是那个人不是他,属于他的从来都没有这些,孙克活着的时候没有,现在孙克不在了,他还是两手空空地等到现在。张海洋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痛楚不堪地看着殷爱。其实他憋了一肚子话想要说,只是看着殷爱惶惑的眼睛,他只觉得嗓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气都有些喘不上来,根本没有力气再多说一个字。   眼眶里头有一股股的热气往外冲,喝下去的酒精在某种不知名情绪的加热下很快到达燃点,只要再有多一口氧气,就会腾起剧烈火焰。如果殷爱是一片足以让他沉没的湖泊,那么仅剩的这点氧气,究竟是要拿来呼吸,还是要拿来燃烧?   殷爱的两只胳臂被动地搭在张海洋腰侧,她想推开他,可这样的姿势看起来却更象是在抱着他。光线昏暗,所以看不清,但是别的感官得到补偿,她更清晰地听出了张海洋声音里的痛苦。这个坚强固执了六年的男人,只有在喝得半醉了之后才有表露心迹的勇气。   要怎么做?殷爱也在诘问自己。   她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她什么都看得到也感觉得到,只是……只是真的要让另一个男人走进心里原本属于孙克的地方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孙克怎么办?她的孙克,孤孤单单躺在冰冷地底的孙克哥哥……他该怎么办……   那个蛮横不讲理的、可也是她最最深爱的人,真的可以从今以后就渐渐淡忘吗?飘飞樱花下他的笑容,他为她打架受的伤,他说的不许不准不行不能不同意不可能,他的亲吻和拥抱,他身上的味道,他住过的屋子穿过的衣服用过的牙刷……都要忘了吗……   泪意慢慢地在眼中凝聚,积蓄着,终于漫过眼眶的堤,从眼角滑坠下去。晶莹的一滴,被门口照进来的些微光线映照着,折射出转瞬即逝的光。   “海洋……”   殷爱只说了两个字,就被张海洋用手按住嘴唇。他看见了那滴眼泪的光芒,所有的问题也都看到了答案。张海洋慢慢地把头伏低下去,埋首在殷爱的颈侧。他舍不得松开她,这一拥抱之后,不知道还有没有再拥抱的机会。   “别说了,小爱,什么都别说……我继续等,再久也等……让我等你,小爱,我只要你告诉我,愿意让我等……好不好……”   殷爱手臂用力环住张海洋宽阔的肩背,在他的怀里用力点点头,把眼泪全擦在他的肩膀上。张海洋喉间吞咽的声音很响亮,他无声地长叹着,呼出的气息重重吹拂着殷爱的耳朵,气流摩擦耳膜,发出沉重响声。   这一整晚,他们彼此成了对方的浮木,紧紧抱握着是因为求生的本能,谁都想活下去,谁都想活得幸福。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殷爱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窗帘没有拉,阳光直射进来,刺得她下意识抬手挡在眼前。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薄毯搭在身上,床上揉得有点乱,殷爱慢慢地坐起来,皱着眉头好好地回想了一下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张海洋……他去哪儿了?   跳下床用手指扒拉着头发,打开卧室门正好看见对面洗手间的门也开了,张海洋腰里围条浴巾光着上身正从里头走出来,象是刚洗完澡的样子,身上的水还没完全擦干,正拿着块毛巾擦头发。   两个人脸上都有些赧然,张海洋抓抓头:“衣服上全是酒味,我洗了,天热,一会儿就干。”   殷爱笑着转身回房间,从衣橱里翻出一套短袖睡衣:“这是岳叔叔的,他上次和我妈过来玩忘了带走。你凑和穿穿,可能有点短。”   确实有点短,张海洋不论长头宽头都超出岳叔叔不止一个码,肥大的睡衣穿在他身上又紧又窄,看着特别可笑。殷爱乐不可支,正打算也去洗个澡,突然想起一个事:“岳玥呢?她跑哪去了?昨天晚上一整晚都没回来!”   澡也顾不上洗了,赶紧打电话。岳玥的手机一响就通,殷爱急得一头汗,张嘴就问她人在哪里。岳大小姐笑得轻松得意:“你猜!”   “别这么玩好不好,我被你吓死了!”   岳玥嘎嘎地笑:“好吧好吧,我在机场。”   “机场!”殷爱愣住了,“哪个机场?”   “还有哪个机场,宁城机场喽。”   “你怎么……”殷爱目瞪口呆,“你怎么跑机场去啦?莫名其妙!你去机场干嘛?”   “就是我突然特别想回家啊,想我老爸了,就买张机票到机场来了。”   “那你怎么没回来跟我说一声!”   “还不都怪你那帮同事,从昨天晚上一直玩到今天早上,我思乡心切啊,买了最近一班飞机,时间很赶,就来不及回去打招呼了。好啦好啦,看你凶巴巴的样子!好了好了我要登机了,不跟你多说,回头再电话。”   岳玥说着挂断电话,殷爱再拨过去,已经是关机的提示音。她握着听筒抿唇思忖良久,当然明白岳玥这是撮合她和张海洋的意思。侧着看看在厨房里忙活早饭的张海洋,殷爱轻轻把听筒挂回电话机上去。   她快快洗个澡,换好衣服走出洗手间,扑鼻就是方便面的香味。张海洋同学的厨艺本来就有限,殷爱家的冰箱里又是空空荡荡,无奈之下只好下一锅方便面敲两个鸡蛋进去,两个人对坐在餐桌边唏里糊鲁吃下去,又热出一身的汗。   殷爱咂巴着嘴:“还是昨天的饺子好吃。”   张海洋笑:“我妈昨天包的多,都放在冰箱里了,走吧,今天到我家去,让我妈再给你弄点好吃的。”   “今天就不过去了吧,我怕公司里还有事。”   “有事打个电话你再回来也很快。我还有点事想要你帮个忙。”   “什么事?”   “下个星期一是培训班报到的日子,我今天晚上就要到学校去,你开车帮我把行李拉过去好吗?”   殷爱眯起眼睛顽皮地笑:“你把碗洗了我就去。”张海洋伸直胳臂在她脑门上轻弹一下,端起两个人吃过的碗钻进厨房去了。   只是衣服没有那么快干,尤其是牛仔裤,看样子不晾到下午是不能穿的。没办法,殷爱只好下楼,在附近店里给张海洋买了衣服裤子,临出店门突然想起,又折回去买了内裤和袜子。   当张海洋和殷爱并肩走进院门的时候,张妈妈的眼神立刻被儿子身上的新衣服所吸引,她盯着看了又看,确定那不是张海洋昨天出门时候穿的。   妈妈就是妈妈,心里存着疑问,但是一直憋着不露声色,趁着大家伙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她状似无意地坐在一边提了一句:“海洋,你昨天晚上到哪儿玩去的?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你爸和我一直等到十二点。”   殷爱和张妈妈坐在一起剥毛豆:“昨天我们公司那帮人把海洋哥哥拉去一起吃饭,他喝多了,睡在我那儿的。”   张妈妈手里一小把剥好的毛豆全从指缝间漏了下去,混进一顿空壳里。殷爱疑惑地抬起头,看见张妈妈脸上又喜又惊的神色。她觉得自己仿佛是说错什么话了,再看看沉默不语的张海洋,一下子明白过来。   “那什么,阿姨,我们不是……真是喝多了……”   “傻姑娘,阿姨都明白!”张妈妈也管不了手上又有豆子又有毛,拉住殷爱的手,喜不自胜地连连点头。她把殷爱从板凳上推起来,嗔怪地看着儿子:“你看你看,小爱工作那么忙,来了还让她帮我干活!赶紧带她上楼休息休息去,冰箱里有水果沙拉,放了好多黄桃,知道小爱喜欢吃。快去快去,不用管了,剩这点我马上就剥好。去去去,去歇一会儿去,等你张叔叔回来我们就开饭。”   殷爱有些尴尬地把两只手背在身后,想要解释,又觉得不管怎么说都有越描越黑的嫌疑。她迟疑了一会儿,只好去洗手,然后跟在张海洋身后走上楼梯。这里和孙克家是一样的格局,张海洋的卧室也和孙克在同一个位置,只是他好几年没怎么在家住,屋子里的东西少得可怜,看起来觉得特别空旷。   殷爱坐在床边,张海洋就坐在书桌边的椅子里。他的军装挂在衣架上,军帽放在书桌靠床边的一角,殷爱拿起军帽,轻轻抚着帽徽,低声微笑:“你妈妈误会了。”   张海洋笑着摇摇头:“没事,回头我再跟她解释。”   这种气氛下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殷爱只觉得很奇怪很别扭,她嘻笑着提起那盆水果沙拉,催海洋哥哥赶紧去给她拿。张海洋微笑着走下楼去,房门在他背后关起的那一刻,强绷出来的笑容也从殷爱脸上消失。她低下头哀叹一声,后悔今天答应张海洋到他家来,更后悔自己刚才说话的不经大脑。   估算着岳玥坐的航班也差不多快到了,打个电话还没开机,殷爱想了想,开始写短信。写到一半,指尖停在按键上,顿了顿,又退出编辑状态。   这是怎么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怎么变得有点混乱!殷爱用手掩在脸上用力摇摇头,再拍拍自己的脸,是不是宿醉的原因,酒还没有完全醒。   在张海洋的房间里坐了很长时间也不见他上来,一盆水果沙拉,就是现做也应该好了!殷爱看看时间,干脆自己走下楼去,就在楼下吃吧,旁边有张阿姨呆着,她不会觉得那么紧张。   在楼下的人听见她脚步声时,殷爱也听见了张叔叔压抑急促的声音,他说的声音很低,可殷爱听得很清楚。他在说,孙克。   孙克……   孙克?   殷爱快步走完剩下的几级楼梯,楼下餐厅里的张阿姨满脸是泪,正撩着围裙擦拭,张海洋手搭在妈妈肩上,眉头深皱着,而张国勇师长神情十分严肃,嘴唇抿得死紧,两道法令纹从鼻翼向下延伸到颌边。   “张叔叔……”殷爱走过去,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他们会突然提到孙克?为什么张阿姨会哭?“你们……你们在说什么?”   张国勇从军多年,早就锻炼出沉稳内敛的气质,除非是遇见什么大事,他轻易不会让情绪过多地显露在脸上。可今天他很反常,就连殷爱这样粗心的人也能一眼看出他在难过。   可是为了什么难过?   张国勇迎着殷爱探询的目光,心里一阵激烈的犹豫交战之后,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小爱,有件事我们商量着正要告诉你。”   “什么事?”   “我刚接到山东烟台打来的电话。”   “山东?”殷爱眉梢飞快地挑动一下,山东烟台,那是孙克的老家。“谁……谁打来的?”   张国勇向前走一步,怜惜地握住殷爱的双手,鼓励般地对她点点头:“小爱,有个人在烟台,她想见你。”   “我?谁……”   “吴阿姨,孙克的妈妈。她病了,病得很重,她说她走之前就想再看你一眼。”   开车从宁到到山东省烟台市大概需要八个小时时间,殷爱他们中午一点钟出发,晚上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车开进烟台一间普通的医院里。   殷爱一路上水也没喝一口,她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一直在不停地颤抖。自从那年孙克出事以后,孙叔叔夫妻俩没有跟她告个别就离开部队回到老家,留给张叔叔的电话和地址都是错的,张叔叔不死心地跑回烟台好几次,始终没有找到他们。张叔叔他们老俩口之所以始终舍不得搬离大院里的旧居,多少也有点顾念旧日情谊的原因,当初三个好兄弟并肩在部队里打拼,殷爱的父亲早年牺牲,剩下最要好的孙勇也悄然远离。   现在好不容易在六年以后有了他们的音讯,听到的却是这么可怕的消息。阿姨病了,病的很重,临走之前……   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这么苛待那样各睦可爱的一家人!孙克死于非命已经够惨了,为什么不能让阿姨平安顺利地过完下半辈子,如果她再有个意外,留下孤孤单单的孙叔叔,他该怎么活!   等找到孙克妈妈的病房见到她以后,殷爱和震惊的张海洋他们才知道,已经不用再替孙叔叔担心了,他两年前就已经无声无息地病故在同一间医院里。   医院最便宜的六人间病房里人来人往,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味和一股不好闻的臭味,一身戎装的张国勇师长在病床前愣了整整五分钟,然后开始放声痛哭。他的哭声让屋里所有不知情的人都傻了,医生、护士、病人、家属,每个人都盯着那个肩膀上扛着大校军衔的中年男人蹲在地下,一手撑着地一手捂住脸,哭得那么响那么悲切,跟他一起来的那些人也都满脸是泪。   殷爱想见阿姨的心最急切,可从下车踏进医院住院楼以后,她也最胆怯。她不敢去吴阿姨,眼前的这一切和六年前太相似,又是悲伤,又是生离死别,又是在她懵然无知的时候当头一棒。她一直拖着步子跟在最后,死死拉住张海洋的手,恨不得把头垂到胸口,不敢看病房里的一切。   她听见了孙克妈妈说的话,也听见了张叔叔的哭声。这些都让她更瑟缩地贴在张海洋背后,额头抵着他的背,神经质地用两只手揪紧他衣角,就看着自己的眼泪一大滴一大滴地落在鞋面和旁边的水磨石地面上。   六年时间其实也不算长,然而对于饱受磨难的人来说,六年的痛哭足以摧毁一切。分别时还风姿绰约的孙克妈妈现在头发几乎全白了,她躺在病床上瘦得可怕,皮肤松弛着,脸色蜡黄。所有人都哭的时候,她反而在淡然地微笑着,迷蒙不清的眼睛在人群里不死心地扫来扫去,轻叹一声:“小爱……没来……”   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提起,殷爱象被针扎了一样全身惊跳,张海洋立刻握住她的手,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安慰鼓励她:“小爱来了,阿姨,小爱在这儿。” 孙克妈妈扬起眉毛,嘴唇突然哆嗦起来,迫不及待地盯着张海洋的方向,干涩的眼中迅速布上一层泪雾。   张海洋轻轻地把殷爱从背后拉出来,牵着她,一步一步走到病床边,让她站在孙克妈妈眼前。   即使隔着汹涌不断的眼泪,殷爱也不敢看孙克妈妈一眼。她觉得这一切不是真的,或者,只要她没有亲眼看见,这一切就不会变成真的。她现在已经可以接受孙克不在的事实了,但是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去接受这些事实接踵而来,用六年的时间好不容易从沉没中挣扎出来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紧接着就要被毫不留情地继续摁回去,这太残酷太残忍了!   孙克妈妈抬起手来,张海洋把殷爱的手交过去,让她可以握住。一声克制不住的哽咽从殷爱嘴里逃逸出去,她能感觉到现在握住自己的那双手有多冰冷,比她的手还要冷。   “小爱,小爱……”   再多的哽咽连成呜呜的抽泣,殷爱下意识地反握住孙克妈妈的手,使劲握在手心里,想用自己的温度来焐暖它们,她缓缓蹲跪在床边,把阿姨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让自己的眼泪全滴落在阿姨的手里。   “小爱啊……” 孙克妈妈抽出一只手来爱怜地抚摸殷爱的头发,泪落如雨,“小爱……我的小爱……”   张海洋扶起仍在痛哭的爸爸,又揽住妈妈的肩膀,一家三口流着眼泪,看着久别重逢的孙克妈妈和殷爱。   殷爱除了哭,别的什么都不会了,她瘦削的肩头上下耸动着,眼前模糊一片,只剩下孙克妈妈的手还紧握着。孙克妈妈长叹一声,凑过去吻住殷爱的头顶,轻轻地摇头,滚烫的泪水滑下脸颊:“小爱,你受苦了……别怪他……别怪你孙克哥哥……”   殷爱同样摇着头,哭得说不出一个字。   “都是命,小爱,这都是命……你孙克哥哥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他……他走的时候还记挂着你,他都是……为了你啊……”   只是听见‘孙克’这两个字,殷爱就快要崩溃了。她趴在病床边,涕泪全都揉在白色的床单上。这么多年她只敢让自己想着孙克已经走了,但是从来不敢想象他走的时候是什么模样。那些可怕的叙述都带着血腥味,刀,心脏,当场……看电视看电影她也从来不敢看有凶杀残废的镜头,偶尔不小心看到了,那些在血泊里挣扎的人都会变成孙克。他微笑着的或是生气着的脸上满是血污,躺在她怎么伸手也够不到的地方呻吟低唤她名字,可是嘴一张,就有鲜血从嘴角流下来。   会被这种可怕场景折磨的不止是她,还有孙克可怜的父母。所以孙叔叔才会那么年轻就病故,吴阿姨也步了丈夫的后尘。他们一家三口很快就会在另一个世界里重逢,而她还不知道要再等多久才能见到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她的孙克……   孙克,孙克……   曾经世界上最幸福的两个字,转眼就成了最悲伤的两个字。   殷爱用尽全力忍住哭泣,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看向孙克妈妈,殷爱没忘了阿姨的病,她不能自私地只顾着自己哭。   “我知道,阿姨,我都知道……”殷爱拿起枕边的纸巾擦拭孙克妈妈的脸,“我知道……”   “小爱啊……”孙克妈妈悲从中来,眼泪流得比刚才还要多,“我和你孙叔都不在了,孙克他……他就只剩下你了……”   殷爱用力点头:“阿姨你放心,我不会忘了孙克,我会记着他……”   “嗯!嗯!”孙克妈妈似哭似笑,用力摇撼着殷爱手。殷爱明白阿姨的心思,她吸吸鼻子,用手背在眼角上擦拭:“我经常去看他,陪他坐一会儿,跟他说说话,过年过节我都给他烧好多纸,我不会让他在那边没钱用的……放心吧阿姨……我也记挂他……我,我,我想他……特别想……特别想……”   孙克妈妈张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颓然放弃地躺回枕上,拉住殷爱的手只是流泪。   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张海洋出去跑了一圈,帮孙克妈妈联系转到当地的部队医院里,安排在单人间,张国勇立刻跟当地的老战友联系,请了烟台市最好的两名肿瘤专家过来会诊,殷爱和张海洋妈妈收拾起悲伤,专心地照顾着孙克妈妈。   专家会诊以后,把初步诊断情况向张师长做了个汇报,孙克妈妈得的是胰腺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现在经过了多次放化疗,都没能控制住癌细胞,现在她的身体已经经不起再多一次的放疗化疗了,剩下的就只有尽量减轻病人痛苦,帮助她延长一点生命而已。   张国勇握着拳头沉默半天,声音沙哑地问道:“她大概还有多久?”   两名专家和部队医院的医生们对视一眼,谨慎地说道:“最多也就两三个月。”   这个情况他们都瞒着,没有告诉殷爱。张国勇和宁城的军区医院联系过以后,打算把孙克妈妈带回去治疗,孙克妈妈没有考虑一口拒绝,问她为什么,她只淡然地笑说,老孙就埋在烟台,她不想离老伴太远,怕万一在宁城走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回老伴的身边。   张国勇神情严肃地看着孙克妈妈:“那你……就愿意离儿子这么远?”   殷爱心里一恸,抬头看过去。孙克妈妈意味深长地看了殷爱一眼,苦笑摇头:“儿子有儿子的路要走,我当妈的陪不了他一辈子,我要陪着我家老孙,他还在等着我,我不想让他等得太久了……”   没人劝得了她,殷爱再怎么哭求,孙克妈妈只是摇头,最终她还是留在了烟台的部队医院。殷爱已经做好留下来给她送终的准备,公司里都已经安排好了,可是孙克妈妈死活不答应,坚持着一定要让殷爱先走,不愿意让孩子看见她走时候的样子。   “阿姨明白你的心,阿姨一直都把你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只要你过得好,我就安心了。”   架不住孙克妈妈再三再四地泪水和坚持,殷爱在痛哭一场之后和张海洋一起离开烟台返回宁城。车出医院先去孙叔叔长眠的墓地上转了一圈,在墓碑旁边栽着松树的花坛里,殷爱抓了一些土放进塑料袋里,回去以后放在孙克的墓边,算是代他的父母来看望他。   车轮滚滚,栽着沉重的悲伤和眼泪,一路向宁城飞奔。殷爱埋首在张海洋的怀里,泪水浸透他胸前的衣服。   都走了,她拥有的越来越少,害怕失去的却越来越多。   张海洋轻轻吻着小爱的额头,象是听见她心里的怯意,一遍一遍用誓言一样的声音说道:“我不离开你,小爱,我永远陪着你,永远……”   没有过往牵绊的道路,才适合一个人走。   殷爱带着从烟台拿回来的土,独自去看望公墓里的孙克。她把那些湿润的泥土洒在小花坛里,然后取出湿纸巾仔细擦拭孙克的照片和墓碑上的字,一切都收拾好以后,她席地而坐,侧倚着冰冷的汉白玉碑,象以前每次来的时候一样,低声喃喃诉说。   殷爱也试过在心里对孙克默默地倾吐,可她觉得那种感觉很奇怪,她还是喜欢象以前那样贴在他耳边絮叨,他爱听也好不爱听也好,她一定要赖着他,逼他认真地、耐心地听。这样仿佛他还没有走远,还留在她身边等候着,陪伴着。   事无巨细、拉拉杂杂,和孙克在石家庄上学时候殷爱给他写的信一样,她说话的内容也全都是一些家长里短的事,工作上的疲累,受的委屈,想要发的火,对妈妈的想念和不舍,长了几斤或者新剪了头发,殷爱全都会告诉孙克。   只是今天来,还有一件难以启齿的事,她不知道该不该和孙克商量。要是依着他的脾气,他一定会生气的吧,他会怨她的吧!   可是……   可是殷爱突然发现自己是要好好想一想未来了。这趟烟台之旅,除了伤感和悲哀之外,还让她发现了自己的自私,在看到孙克妈妈之前,她根本没有想过孙克去世不仅仅是对她一个人的打击,沉重程度不同,但她身边每个人都在承受着孙克突然辞世带来的痛楚。在知道孙叔叔噩耗后张叔叔痛哭的声音还回响在耳边,张海洋和孙克的感情亲如兄弟,可殷爱从来都只是单方向从张海洋那里得到安慰和关怀,她从来没想过或许有的时候,张海洋也会一个人关在屋里,象张叔叔那样号啕痛哭。   或许她心里还没有做好接纳另一个男人的准备,但是她又很害怕再失去些什么,除了张海洋的怀抱,世界上再没什么地方会让她觉得安全,她害怕以后会连仅有的这一点点安全感也没办法再拥有。   “海洋哥哥,我该怎么对他?孙克……我不知道了,你告诉我好不好……”   可是孙克不会再对她说一句话,他在照片上对着殷爱微笑,目光里满是鼓励和热爱。六年了,他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大男孩,而她已经渐渐远离了青春花季,不再是他熟悉的小女孩。再过六年,再过两个六年,他永远这么年轻,而她呢?会老吗?会变成一个孙克不认识的陌生人吗?   “孙克哥哥,你在那边,想不想我?”   殷爱伸出胳臂,环住并不很宽阔的碑身,脸颊贴在碑侧轻轻摩挲。公墓里除了她没有一个人,她可以放心地象以前那样跟他亲昵。只是不管再等多久,也听不见有人回答她的问话。生与死其实就是这么界限分明,两者间可能只隔着细细的一条线,但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跨过这条线,走到倾心相爱的人身边,给他或她一丁点抚慰。   殷爱闭起眼睛,微笑着柔声细语:“一定想的,我知道,你一定也很想我……”   不仅心和记忆,她的发肤唇齿也都还记得六年前的爱人。时间从来没能让孙克的模样在殷爱脑海中褪色,恰恰相反,时间越长,她反而记得越清楚,只要眼睛一闭,立刻就能看见那张失去了很久的笑脸就在身边,下一刻就会凑近来,温柔地给她一个吻。   从清晨到近午,阳光越来越强烈,殷爱身边的墓碑却始终冰冷地树立着,把她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汲取过去。   培训班刚一开学,张海洋就请假去了烟台几天,所以一回来他立刻就赶去学校报到。他培训的学校是一所培养部队中高级指挥人才的陆军指挥学院,位于宁城市西北部,距离市区的距离挺远,来回一趟坐公交车要花不少时间,所以平时回不来,只有周末的时候才能回来和殷爱见上一面。   正好公司新产品的宣传正在紧锣密鼓进行中,上次赶拍的广告剪辑制作后的效果非常棒,做为岳玥第一支正式接拍的广告,这位年轻神秘的女高音歌唱家立刻就用她的美貌和气质征服了相当数量的观众,将要在华东几市进行的推广宣传会还没有正式开始,就已经吸引了不少媒体的商家的注意。殷爱和岳玥联系了几次,又带着关关专程飞回深圳去和岳玥的老师见了一面,排定了活动的日程。   回一趟深圳原本应该在家里住几天,只是戚丽颖在知道了孙克爸妈的消息以后也赶去了烟台,和张海洋妈妈一起留在那里尽心尽力地照顾孙克妈妈。她们三个女人象是嫁给三兄弟的妯娌,彼此感情非常好,尤其是戚丽颖,这么多年来一直多亏了两个姐妹帮她照顾女儿,她心里的感激之情无法用语言表达,只能在孙克妈妈生命的最后时刻里尽自己的能力做点回报。   所以殷爱当天就回了宁城,飞机落地已经是深夜,她开车把关关先送回家,再回到自己的住处,这时候已经到了凌晨一点多。洗完澡后一点困意也没有,在沙发上坐着喝了杯咖啡,殷爱随手拿过茶几上的遥控器,按下开关后电视亮起,屏幕上依旧是那部《情定日落桥》。   年迈的朱利斯在被揭穿一切谎言之后,对两个孩子说道:“something that two people who are in love,create together against impossible odds,can hold them together,forever……”   两个相爱的人,同心携手克服了一切的不可能,这样才能彼此相守到永远。   每一句台词都已经深深地记在心里,殷爱盯着屏幕,向后找一个最舒服的姿势靠坐着,怀里抱一只靠枕,在熟悉的对话和音乐声中渐渐放松身体,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到她再睁开眼睛,天色已经亮了。碟片在VCD里不停地循环播放,现在进行到的情节正是两个少年在博物馆里初次相识。殷爱伸个懒腰站起来,左右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伸手关掉了电视和VCD。   很多个难眠的夜晚都是这样过去的,她只有看着这部电影才能让自己平静地睡一会儿。   接下来的一连串日子变得忙碌异常,公司从经理开始直至最基层的员工,每个人都全力以赴投入到新品的推广宣传活动中,殷爱全程陪伴岳玥,在华东地区六个城市分别参加了八场推广会,几乎每天都有大半时间是坐在车上。   不过这样的辛苦也换回了优厚的回报,她们公司的产品在同期同等级化妆品销售中独占鳌头,于是公司趁热打铁地又邀请岳玥拍摄了第二辑广告,并且正式和她签订了代言合同。   签完合同,殷爱直接把岳玥和她的老师从酒店送去机场,那部歌剧电影的DVD开始全球发售,女主角应邀参加活动。在机场里殷爱拉着岳玥的手开玩笑:“真没想到你愿意和我签合同,我们这只是个二线小品牌,说实话不太衬你现在的身份。”   岳玥皱皱鼻子:“好象是有点跌份。”   两个人笑着互相道别,殷爱一直目送岳玥的背影消失,这才转过身离开。   人吃五谷杂粮难免有病有灾,这一拨忙得太狠,稍微一松懈下来,殷爱果然就病了。只不过是晚上空调温度打得低了点,第二天一早她就有点爬不起来,勉强支持着到公司转了一圈,中午的时候就发起高烧。殷爱很怕到医院,自己弄了点消炎退烧感冒药吃吃,可是温度总是时高时低,又拖了一天,关关看她实在是不行了,硬把她拉到医院去,一诊断,是肺炎。   肺炎必须得住院治疗,殷爱心里不情愿,但是也没办法,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于是收拾收拾住进医院,手里拿着一大撂医生开好的单子,昏头昏脑地四处跑,做各项检查。   B超永远是医院里排队最长的检查项目,殷爱萎头耷脑地坐在长椅上等着自己的号被叫到。刚已经跑了好几个地方,抽了血留了痰,查了肺功能,等查完B超还要去查个CT。   烧了两三天,殷爱觉得自己已经去了半条命,现在温度虽然控制住了,但是头一直发昏,眼前也发黑,身上一点劲也没有。她闭起眼睛,难受地长出一口气。   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从走廊那头走过来,急匆匆的脚步在看到殷爱的身影之后放慢了。他走到殷爱面前,看了看她,慢慢蹲下身子,握住殷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小爱……”   殷爱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看见了张海洋。   “海洋哥哥,你怎么……到这儿来啦!”   “生病了居然敢不告诉我?”张海洋眉头皱着,颇为恼怒的样子,殷爱嗫嚅着傻笑:“一点小病,我就没……你不是还要上课的嘛……”   张海洋哼了两声,一听就知道心情很不爽,他面无表情地往殷爱旁边看看,原本松松垮垮坐在长椅上的三个人立刻自觉地凑紧些,给他挪出了一个位置。张海洋也不客气,坐下去揽住殷爱的肩膀,从她手里拿过检查单用一只手翻看:“你几号?我帮你听着叫号。”   “五十三。”   “现在到几号了?”   殷爱朝B超门口张望一下,旁边有个中年大姐好心提醒:“到四十九了。”   殷爱朝中年大姐点头笑笑,无力地窝在张海洋怀里闭目养神,时不时还猛烈地咳几声。咳得太多,胸腹间一阵阵抽痛,她猛然间想起什么,一手捂嘴一手推开张海洋:“离我远点儿!传染给你!”   张海洋笑着把她又揪回来:“肺炎不传染。”   “那那什么非典型性那什么,不是传染病的吗……”   “你这个跟那个不一样,没事的,少瞎操心。”   殷爱抬起眼睛不确定地看了张海洋一会儿,重又窝回去。看样子张海洋来得很急,他身上还穿着军装,没有换成便装,所以肩膀上扛着的牌子有点硌头,殷爱不得不向下缩一缩,把整个脸颊都贴在他的胸口上:“你不用上课吗?今天不是周末吧?”   “还行,没有病糊涂,今天星期三。”   殷爱听出张海洋的声音里有几分调侃的笑容,她笑着轻轻捶了他一下:“问你呢,星期三怎么有空溜出来?不会被抓回去关小黑屋吧。”   “怎么会,我请了假,队长批准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医院?”   “你们公司那个关关,她给我打电话的。”   “关关?”   “上次一起吃饭时候留的手机号,她可能以为……”   “以为什么?”   张海洋顿了顿:“可能以为我是你男朋友吧。”   话题进行到这里有尴尬的趋势,殷爱乖巧地闭嘴闭眼不再多说什么,张海洋也没有再出声,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揽住殷爱,垂眸看她浓密的睫毛和隐隐发青的眼圈。   等待的滋味不好受,从四十九号到五十三号,只不过四个人而已,应该很快就可以排到,可过了四十分钟也不见有人来叫号。张海洋有些不耐地朝B超室看过去,正好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领着两个手拿检查单的人走进去,约摸过了二十分钟的样子三个人一起出来,还没等到里面的护士出来喊号,又有一个医生模样的人领了一个人走进去。一边同样等待着的病人纷纷议论着,可也只能是说说气话而已,插队这种事到哪里都有,不认识人的小市民就只好坐在这里干等。   殷爱又咳了几声,睁开眼睛看看墙上挂着的钟:“还没到我啊,怎么这么慢,再迟的话CT那边上午就查不到了。”   张海洋眉头皱一皱,扶着殷爱让她坐好:“等一会儿,我过去看看。”   殷爱知道他要干什么,赶紧拉住他:“哎呀算了,等就等一会儿吧,你过去看什么呀。”   张海洋笑着往她鼻子上刮一下:“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这么没出息!别事的,有我在呢,怕什么。”   “我不是怕啊,我是……”   张海洋拍拍殷爱的头,迈开大步走到B超室门口,抬起手敲了几下门,里头伸出一个护士的脑袋。殷爱离得挺远,这里人多又杂乱,她听不见张海洋都和人家说些什么,只是看那个护士的表情很复杂,一会儿脸红一会儿脸白,一开始似乎有些不耐烦,后来被说得哑口无言。   两分钟之后张海洋回来坐在殷爱身边,又过一分钟,第五十号被叫到,恰好就是刚才好心提醒号数的那位中年大姐,她笑着朝张海洋竖竖大拇指,带着她的女儿走过去做检查。   殷爱好笑地斜睨张海洋:“你跟人小护士都说什么啦,一说就行,你挺能耐的哈!”   张海洋笑:“也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都这么管用!”   “可能我的形象比较正义凛然吧!”   殷爱一边笑一边咳,很久以来第一次这么开心地笑倒在张海洋怀里。   有张海洋在,接下来的检查顺利了很多,全部结束之后两个人回到病房。呼吸科的病房在住院大楼的第十、第十一两层,殷爱运气比较好,找找人住了个两人间,同房是位刚从旅游局退休的阿姨,人很热心很健谈,看到陪她回来的张海洋以后,阿姨笑咪咪地说道:“我刚还在和我家老头说呢,怎么二十五床的小殷住院都是一个人,可怜巴巴的,我家老头还让我问问你,要是嫌医院病号饭不好吃的话就我们一起吃。这下好了,原来不是一个人,还有个解放军叔叔。”   殷爱有点不好意思地向阿姨道了谢,随即就有护士过来给她扎针,肺炎住院在医院里,一多半时间都要打吊针,一天起码有五六袋水要吊。殷爱躺上床,张海洋帮她把床头摇起来,又塞只枕头在她身后,让她靠得舒服点。   天天都要吊水,所以用的是留置针,张海洋忙活好以后坐在床边,用手指轻轻抚摸殷爱扎着留置针的手背,低声关切地问:“疼不疼?”   殷爱摇摇头:“我饿了,海洋哥哥。”   “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我想吃……凉粉!”   躺在旁边病床上的阿姨扑嗤一声笑了:“小殷啊,还是正正经经吃点饭的好,凉粉那种东西小摊子上买的,不卫生,你现在还生着病,最好不要吃。”   殷爱脸有点红:“哦,那就不吃凉粉了,那我……那我随便吃什么吧,海洋哥哥你想吃什么?我吃一样的就行了。”   阿姨指一指她放在床头柜上的小瓦罐:“吃这个最好,医院停车场门出去以后往左拐,走到前面十字路口再左拐,南师对面的鸡丝面,味道特别好,鸡丝很多,又是土鸡,最补了。十块钱押金就可以连罐子拿回来,旁边还有一家生煎包店,也很好吃,我家老头天天买来吃。”   张海洋笑着问殷爱:“就吃这个好不好,鸡丝面加生煎包。”   殷爱乐呵呵地点头,解放军叔叔顿时全身有劲,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出病房。   阿姨一边吃梨子一边笑:“你们还没成家吧。”   殷爱啊了一声,脸上更红:“没,没有。”   阿姨点点头,笑得十分可爱:“这个小伙子真不赖,长相好,对你也好,小殷,你蛮会挑的嘛。”   殷爱抓抓头:“哪有,呵呵呵,没有的事。”   阿姨抽张纸巾擦擦嘴,若有若无地轻叹一声:“这个就是女人的福气,求不来的,就看谁的命好谁的运气好吧。”   殷爱心中一动,唇角依旧上扬着,笑意里却多了一些难以言说的无奈。是啊,求不来的,命和运气更是虚无缥缈的事,失去了孙克却拥有张海洋的命运,这到底算是好,还是不好呢?   第十章 继续是不舍酝酿的潮汐   第十章   在所有需要住院治疗的病里,肺炎可能算是最轻的一种了,不过即使如此,怎么的也得住上一个星期到十天。公司现在事特别多,关关她们几个只能偶尔过来看望,不能一直陪在这儿,殷爱不想让妈妈担心,也没给远在烟台的妈妈打电话。   还好张海洋这段时间特别轻闲,也不知道他是来参加的什么培训,整天整天地不上课,隔三两天才回学校去转一圈,平时就一直呆在医院里陪殷爱,抱台笔记本在病床边不停地敲着,时不时还停下来陪殷爱说说话聊聊天。   殷爱纳闷得很,伸头过去看看,笔记本屏幕上全都是些英文,一行行一串串的,看得她眼晕。   “你整天敲啊敲的这是毛啊?”   张海洋停下手,拿过放在床边的一本计算机书翻看:“帮我们学校一个老师写点东西。”   殷爱把头凑得更近:“这写的哪有人能看懂,什么东西?程序啊?”   “一个山地作战训练软件。”   殷爱连声赞叹:“海洋哥哥你真厉害,这个也会!”   张海洋失笑:“这不是很难,我也不太熟练,一边写一边学。”   “你这次回来培训就是为了写这个?”   “当然不是,这是私活,负责带我们培训中队的教授看了我写的几篇军事论文,特批我免修前两个月的军事基础课程,条件是帮他把这个软件弄出来。我不是从零开始,就是把整个程序再梳理完善一遍。”   殷爱叹口气靠回床背上:“人比人要气死人,这种事你都可以说得那么轻松。不过海洋哥哥,在医院会不会影响你?不如你回去吧,安安静静地写。”   “这里也很安静啊,”张海洋合上书,又敲了几个字,满意地保存了这一段劳动成果,“还有个事我忘告诉你了,刚才我去办公室,医生说你的恢复情况很好,白天在医院的治疗结束以后,晚上可以请假回家去睡。”   殷爱一听大喜过望,虽然是两人间,但医院毕竟比上不家里干净舒适,尤其到了晚上,薄薄一扇门板根本挡不住走廊里的灯光和不时的走动声,住院的这几天她都没休息好,早就盼着能回家了。   “是不是真的!怎么现在才告诉我!赶紧请假去啊!我今天就要回家睡!”   张海洋笑咪咪地从书里翻出一张长长的小纸条递给殷爱,殷爱一看见上头的请假条三个字和旁边主治医生龙飞凤舞的签名就乐坏了,赶紧按铃喊来护士,催着把今天还剩下的药水全都吊上。吊上水以后又悄悄把输液管的松紧拧到最大,盯着管子里一滴一滴掉下来的液体,恨不得拿过来一口喝到肚子里完事。   邻床阿姨看着殷爱着急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张海洋也笑着,帮殷爱洗了个桃子,削了皮,让她拿着耐心地吃。   好容易把两袋消炎药水都挂完,医生过来问了几句话以后,终于放殷爱回家了。她在病床上活活躺了三四天,觉得全身的肌肉都僵成了硬块,无比期待家里那张松软的大床和舒服的沙发还有电脑和小说。换好衣服,和阿姨道个别,殷爱拉着张海洋忙不迭地就离开了病房大楼打车回家。   这几天张海洋在殷爱家里早出晚归,只是回来睡一觉,可是家里被收拾得整洁清新,殷爱站在玄关换好拖鞋,扭头看着微笑的张海洋,夸张地叹口气:“海洋哥哥,我越是发现你的优点就越自卑,男人要都象你这样,我们女人哪还有活路啊。”   张海洋挑起一侧浓眉,不解地看着她:“什么意思?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懂?”   “就是你也要给我留点表现的机会吧,什么都做得比我好,世界上有个你就够了,我们根本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张海洋好笑地揉了揉殷爱的头发:“什么乱七八糟的,赶紧坐沙发上歇一会儿,我去准备晚饭。想吃什么?”   殷爱跟在张海洋身后走进厨房,看他打开冰箱一样样往外拿菜。   “红烧带鱼,排骨汤,菊花叶,凉拌个黄瓜,要不要再用辣椒豆腐干炒个肉丝?”   殷爱瞪大眼睛:“你什么时候买的菜?”   “这两天不天天都买?不然你在医院吃的那些是什么?天上掉下来的?”   “啊!都是你做的?”   张海洋转过脸来笑:“怎么啦?我做的很奇怪吗?”   “我还以为是叫的外卖……海洋哥哥,你什么时候练的这一手?你菜做的也太好吃了吧!”   张海洋把拿出来的几样菜放在水池边,一样样洗好切好准备下锅,顺手摘下挂在墙上的围裙:“好吃你呆会儿就多吃点,出去吧,我马上起油锅了,烟大,熏着你。”   张海洋这样高大英俊的男人身上穿个围裙,这副模样怎么看怎么怪,可是怪里又仿佛很有点窝心的感觉,殷爱看着他反手系围裙腰带的时候好几下都没系下,情不自禁走到他背后,从他手里拿过两根系带,轻轻打了一个活结。   “海洋哥哥,你真好……”   张海洋微侧着头,唇角笑容浅淡:“小马屁精。”   殷爱笑哈哈地掐了他一把,走出厨房,拿了睡衣睡裙去洗澡,仔仔细细从头到脚都洗一遍,把从医院里带回来的怪味儿全都洗干净。洗完出来,拿把吹风机坐在梳妆台前吹头发。殷爱的一头长发留了好多年,一直都只是修修发梢,没舍得剪短。孙克妈妈喜欢小女孩,从小就象亲生闺女一样疼殷爱,她不让殷爱剪头发,还一直坚持用淘米水给殷爱洗头,从五六岁的小毛丫头一直洗到高中毕业,把这一头头发养得乌黑柔顺。   一边吹着头发,一边又忍不住想起远在烟台的孙克妈妈,殷爱刚才的好心情顿时有些失落,她无意识地盯着梳妆台上的几把梳子,手里的吹风机晃动,把长发吹得象在风里胡乱飘飞。   呜呜的吹风声里,她手里的吹风机被人拿走,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的张海洋用手指梳理着她的长发,沿着从发根到发梢的方向一点点把头发吹干。   殷爱能感觉到他手指在自己发丝间的滑动,他的指尖紧贴着她的皮肤,每滑过一处,都有些灼刺的感觉。镜子里的张海洋神情自然,专注着手里的动作,除了体贴和关心,没有表露出更多的情绪。他的手很轻柔,一点也没有把头发拉疼,殷爱能看见他修长然而又有些粗大的手是怎样穿行在她黑色的头发里,那五根有力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轻柔发丝,象拈着件珍贵的东西。   “发什么呆呢?”张海洋突然笑问,殷爱眨巴眨巴眼睛,摇头也笑了:“海洋哥哥。”   “嗯?”   “你还记不记得你考上军校那年,开学前我和孙克送你去坐飞机。”   “记得。”   “在机场你跟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张海洋从镜子里看了殷爱一眼:“当然。”   “你说,只要我想你了,就立刻给你打个电话,你马上就会回来,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你在哪儿。”   张海洋宠爱地笑着:“怎么了,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殷爱把他的手从头发里拉出来,再拿过吹风机,按关电源。转过身,她抬起头看着站在面前的他:“海洋哥哥,我求你件事好吗?”   张海洋的笑意变淡,眉心若有若无地皱了皱:“小爱,你对我不用说那个字。”   殷爱恳求地拉住他的手:“海洋哥哥,想办法调回来好不好?不要再回河北了!回宁城来吧,叔叔阿姨年纪都大了,他们太孤单,我每次回大院看着他们兴高采烈的样子我都想哭。他们都盼着你能回来,他们虽然嘴上不说,可我都明白,现在孙叔叔他们又出了那样的事,我真怕哪天……海洋哥哥,我知道你一个人跑去河北是因为……是因为我……求求你回来吧,你这样……我心里特别自责……”   张海洋收紧五指,长期在枪械和器材上磨练的手心布着一层茧,一用力,手指上的骨节就微微突起,粗粗的血管也凸出皮肤表面。他吞咽了一下,舔舔干涩的嘴唇:“小爱,我……”   殷爱垂下头去,抿紧嘴唇忍住酸楚:“你说过我想你了你就回来,可你没回来。你也答应过我不去河北,可你还是去了。海洋哥哥,不是为了我,这次只是为你的爸爸妈妈,趁着现在还来得及,你回来多陪陪他们吧,不然将来有一天你会后悔的……真的会后悔……”   张海洋深吸一口气,微俯下身子把殷爱揽抱进怀里。殷爱的脸深埋在他胸腹间,被安稳疼惜的力量牢牢守住,眼睛里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张海洋的下巴在她头顶上抚摩了几下,改用嘴唇亲吻她清香的发丝:“小爱,我是不是个很差劲的儿子?”   殷爱使劲摇头,张海洋闭起眼睛,低沉地说道:“我做任何决定之前都没有考虑过他们,我太自私了……我现在已经后悔了,小爱,很后悔……”   殷爱环抱住张海洋的腰,在被他安慰的同时,也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抚慰着这个一直都最坚强的男人。每一个怀抱都是襁褓,每一个被拥抱的人都是婴孩,只有这里最温暖,只有这里才可以毫不避忌地放声大哭。只有在这里,才会觉得喧嚣尘世突然寂静,无论自己走得多远,回过头时,总能看得见一双关切的视线。   殷爱和张海洋从小就亲近,他们俩,还有孙克,虽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是彼此间的关心和爱护就象亲人一样。只是就算孙克还活着的时候殷爱也没能和他单独地朝夕相处过,可现在她和张海洋,却在同一个屋檐下,过了一段时间没有人打扰的平静生活。   每天一大早,张海洋出去买早饭,回来吃完以后两个人开车去医院,殷爱挂水张海洋敲电脑,下午三四点钟治疗结束后又再一起开车回家。停完车先去买菜,或者到超市转悠一转,到家里两个人聊着天一起摘菜,张海洋烧饭的时候殷爱就去玩会电脑,一边吃晚餐一边商量明天的菜谱,饭后出去散一小步,天气如果热得厉害就在家里吹空调,一人一杯咖啡,一直聊到深夜。   殷爱很庆幸公司里的一帮同事都很能干,也都很体贴,她生病以后只去过一次公司,没坐五分钟就被关关她们给轰了出来,之后每天就只是来个电话汇报一下情况,让殷爱不要烦神,安安心心地在家把病养好。   “这也太打击我了吧,我在不在公司都一回事,好象我可有可无似的!”   殷爱同学窝在沙发里,垂头丧气地埋怨着,张海洋窝在沙发的另一头,伸手在她露出睡裤外的小腿上摸了一把,一伸胳臂从旁边的单人沙发扶手上拿过一块小棉毯给她搭上:“冷不冷?是不是空调温度调得太低了?”   “谢谢海洋哥哥!”殷爱笑着把腿弯起来,全收到棉毯下面,张海洋弯弯嘴角,刚想去拿今天的报纸,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不由分说把咖啡杯从殷爱手里拿走:“还生着病,这东西不许多喝。”   殷爱哎哎地叫唤:“我才喝两杯。”   “两杯就超量了,你应该只能喝一杯。”   “那我渴怎么办?”   “渴了有白开水,或者牛奶,你要喝什么?”   殷爱咬着牙:“我要吃西瓜!”   张海洋笑笑:“只有梨子,润肺的,你现在要多吃点。”   殷爱无语,张海洋站起来去厨房给她削了个梨子,拿出来一看,殷爱不由得笑叫:“这么大一只,你想撑死我是不是!”   张海洋耸耸肩:“没办法,习惯了,买东西都喜欢拣个儿大的,你要吃不下的话咱们俩一人一半。”   “不要!我吃得下!”殷爱坐直身子拿过那只梨子,怕被谁抢了似地先咬一大口,张海洋被她小狗护食似的表情逗乐了,摇头笑道:“干嘛,我又不跟你抢,小气包,连半个梨子也舍不得分给我?白疼你了!”   殷爱垂下眼帘,自顾自神气活现地吃着,张海洋更乐:“真不给?”   殷爱瞪他一眼,一边吃一边向后缩:“不给不给!”   张海洋扬起一侧眉毛,盯着她轻轻点点头:“殷!小!爱!”   殷爱吃得哈哈大笑,梨子的汁液太丰富,笑的时候嘴角都湿了,她用手背掩住,飞快地嚼着咽着,冲张海洋做鬼脸。张海洋眼睛里全是笑意,嘴唇却佯装生气地抿起来,猛地就扑过去一把握住殷爱抓着梨子的那只手,往自己嘴边拉过去。   殷爱叫唤着跟他争抢,可抢也抢不过争也争不动,她的笑声盖过了一边播放的音乐声,张海洋也绷不住笑了,他轻而易举地压制住殷爱的力气,得意洋洋地把嘴张大,朝梨子上咬下去。   “海洋哥哥!”   在张海洋嘴唇已经贴上梨子的时候,殷爱突然大叫了一声,声音大得有点不自然,张海洋逗弄地停住,斜看着殷爱:“干嘛?好你个殷小爱,我今天非要咬一口不可!”   殷爱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情,她笑着哀求:“不要啊,这是我的!你要吃我去给你再削一个!”   “我不要,我就要吃一口,就要吃你这个。”   “海洋哥哥你怎么也开始耍无赖了啊!”   “哈哈哈,怎么?我就不能耍无赖了吗?”   殷爱长叹一声:“算我求你还不行吗?我吃得下,别跟我抢了,好不好啊好哥哥!”   张海洋扬起的眉毛抬得更高,他没再使劲,可握着她的手也没有放松,原本喜悦的心情里被倒进一盆凉水。只是一个玩笑而已,也许还是不一样,他,和可以跟她肆无忌惮玩笑疯闹的那个人,还是不一样的吧……   一下子安静了,刚才都没有听清的歌现在清晰无比,玉置浩二那个日本老男人用几十年如一日的感性嗓音深情地唱着一首《酒红色的心》。张海洋努力地笑了两声,松开五指,向后坐回自己刚才的位置,掩饰地笑道:“好了,不跟你争了,看你,跟个小孩子似的。”   殷爱先有点诧异,然后很快明白过来,嘴里清甜的梨子香味变得有点苦,她咬咬嘴唇,把蜷在一起的腿慢慢伸直,试探地一直伸到张海洋身侧:“海洋哥哥……”   张海洋往殷爱的脚踝上拍拍:“盖好,别冻着。”   “海洋……”   “嗯?”   “我……我去给你削个梨子去。”   张海洋按住这就要跳下沙发的殷爱:“说风就是雨的,我开个玩笑,你就当起真来了。我也不爱吃梨子,太甜,我吃了牙疼。”   殷爱轻轻蹬他一下:“海洋哥哥……没生我气吧……”   张海洋嗤笑地斜她一眼:“都象你小肚鸡肠!丫头片子,坐一边吃你的去,我看报纸呢,别烦我。”   殷爱看了他一会儿,又蹬蹬他:“真没气啊?”   张海洋清清嗓子,哗啦一声把手里的报纸展一下,不理会这个无聊的问题。殷爱看着他侧面英挺的鼻子和垂眸时专注的神情,无声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凑到他身边坐下,往他肩膀上枕靠过去:“海洋哥哥,我也不是不给你吃。”   张海洋失笑:“别别别,为一个梨子看把你愁的,咱们不提这茬了,行吗?我说殷小爱,你能更没出息点儿吗?”   殷爱呵呵地笑着,把梨子放茶几上,抽张纸巾擦擦手:“还不都是你害的,非让我吃梨子,还非要买这么大个的……这东西不能跟别人分着吃的……”   “嗯?”张海洋疑惑地转过脸看她,殷爱有些羞赧有些犹豫地说道:“梨子分着吃,不就是分梨(离),不吉利的,不好。”   张海洋嘴角跳动了一下,赶紧用力抿住,情不自禁握紧手里的报纸:“说什么傻话呢,你多大了?还大学毕业呢,怎么也迷信这个!”   “才不是迷信……管它是不是迷信,这种事还是注意一点的好,谁知道是真是假啊,万一……万一真的有什么不好呢,反正只是个梨子嘛,想吃就再吃一个,干嘛非要一人一半……”   经过太多分离的人,所以更惧怕分离。只是人生如同乘桴浮于海,那些汹涌的波涛从来都是横冲直撞肆意东西,谁又知道下一秒会被推搡着遇见谁,下一秒会被拨弄着离开谁。所以不愿意分离。说说也不行,想想也不行,最好能远远离开这两个字,离得十万八千里最好,永远永远也不要跟这两个字沾边。   殷爱手臂就垂在张海洋腿侧,他凝眸注视着她手腕上高高凸起的豌豆骨,那里薄薄一层皮肤下面仿佛就紧贴着骨头,细瘦得让人心疼。他觉得自己有点不敢去握住她的手腕,其实很多东西都很脆弱易折,明明放在眼前,但不能轻易触碰。   “小爱……”   殷爱自嘲地笑笑:“不许笑话我啊……你笑话也没用,反正不许分吃就是不许分吃,听见没有啊!”   张海洋轻轻点头:“好的,不分。”   “这还差不多。”殷爱笑着站起来,“我要睡觉了,这两天可能是药水挂多了,怎么这么没精神。”   “睡去吧,”张海洋也站起来,“别忘了刷牙。”   殷爱一个立正,有模有样地敬个军礼:“yes,sir!”   她跑去刷牙的时候,张海洋把客厅里的音响关了,茶几收拾收拾,也跟过去到洗手间里刷牙。他个头高,不可能睡在沙发上,就在书房里打了个地铺,好在夏天容易克服,当兵也不讲究,什么条件下都能战斗,随便弄张席子往地下一铺就行。   张海洋一切都收拾好,回书房躺在地下了,殷爱还在洗手间里往脸上抹东西。这几年在销售化妆品的公司里工作,自然而然也开始注重保养,再加上关关她们几个是美容大师,把殷爱也带成了半个专家。全都收拾停当以后,张海洋那儿已经悄无声息,殷爱在书房门口站了一小会儿,微笑着回房去睡觉。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香,夏天的夜晚,开着空调盖着薄被睡上一觉是最舒服的事。什么梦也没做,眼一闭,再一睁,根本没有觉得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殷爱迷迷瞪瞪地舔舔发干的嘴唇,摸索着拿起枕边的手机看时间,凌晨三点四十四分。   明明挂了几袋水进血管里,怎么还是这么渴!她在床上思想斗争了很久,渴得越来越厉害,不得不认命地爬起来。没开台灯,脚在地下摸了一大会儿也没摸到拖鞋,索性就光着脚去厨房。   借着依稀的月光去喝了一杯水,用手背擦着嘴角回卧室。   一向灵敏的鼻子里闻到点奇怪的味道,殷爱站定脚步,用力嗅了嗅,仔细辨别了一下,不由得皱起眉头。   轻轻走过去,轻轻地拧动书房门把手,门板打开的时候,一股热气夹杂着浓重的烟味扑过来。殷爱有点愣怔地看着屋里,空调关了,窗户大开着,张海洋光着膀子懒懒散散靠在飘窗窗台上,嘴里叼着一枝烟,带着点被撞破的窘迫,也愣怔地看着殷爱。   “海洋哥哥,你……”   张海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向镇定的他在殷爱明瞭的眼神下没能找到藏身之处。抬手把烟从嘴角拿下来,他皱着眉扭开脸,盯着窗外依稀的灯海:“几点了,怎么还没睡?”   这句话明明应该是她来问他的!殷爱深深吸了几口气,大步走过去把香烟从张海洋手指间夺走,挥手扔出窗外,一点殷红的火光转眼就消失在视线里。   张海洋低垂下头,两只耽在膝上的手臂渐渐绷紧,肌肉收缩着,握紧的指关节微微做响:“我烟瘾犯了,抽根烟……你睡去吧,不用管我……”   殷爱咬着嘴唇,错眼间看见飘窗上一只孤伶伶的烟盒,抓起来也往窗外一扔,还有旁边放着的打火机,也扔了。再去抓烟灰缸的时候,张海洋劈手挡住,揪着殷爱双手的手腕把她拎进自己怀里。   殷爱又是气又是心疼,挣扎不开,泪眼婆娑地看着张海洋。他眉头深锁,眉心一道深刻痕迹。   “小爱,小爱……”   呼吸间吞吐出的烟味全都吹拂在殷爱脸上,她双手被反剪在身后,没办法轻轻抚摩他疲惫的脸颊,只能这么无奈地看着他:“海洋哥哥……”   张海洋象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把视线从殷爱脸上移开,微风从黑暗的那一头吹过来,吹进敞开的窗口,吹起殷爱的头发,拂扫在他赤*裸的胸口。夜色是伪装,也是诱惑,更是折磨。张海洋自认经受不住这样的折磨,他果断地抱着殷爱离开窗台,大步走回她的卧室,揭开床上的薄毯把她往里头一塞,转身就走。   殷爱想也没想,条件反射般地抓住张海洋的手,跟着他的动作坐了起来:“海洋……”   睡衣一侧的肩带从肩膀上滑下去,张海洋转身背朝着殷爱,咬牙给自己三秒钟时间来忘记她肩头洁白的皮肤:“你睡吧,我也去睡了。”   “海洋哥哥……”殷爱从床上跪起来,不知怎么地就有拥抱他的冲动。她带着明显的泣意任由自己张开双臂,从背后揽住张海洋的身体,“海洋……”   张海洋闭起眼睛,脸上拧了几下:“很晚了!赶紧睡吧!”   殷爱的脸贴靠在他背上,他粗重呼吸着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他胸廓的起起伏伏:“海洋哥哥,你别走……别走……”   张海洋的身体明显一震,他咬紧牙关握住殷爱的手,把她的手臂轻轻拉开:“别说傻话,我……我困了……”   “不准走!”殷爱呜咽了一声,又用力忍住,她象在海里抱住根浮木一样死死抱住张海洋,嘴里低声徘徊地呢喃着,“不准走不准走不准走……”   “殷爱!”张海洋的声音里已经带了怒意,他也不再顾惜力气,粗鲁地拉开她的手臂,“松手!”   殷爱啜泣着一直摇头,他拉开,她就再抱,拉开,还是去抱,来来回回在迷宫里打转,找不到出路回不到起点,只知道必须不停地往前走,只有一直一直一直不断地走,或许才有逃出生天的可能,或许才能活下去。   张海洋象是被困缚了太久的野兽,终于明白自己已经走进了死胡同,唯一的生机就是转过身,不管结局怎样也要奋力一搏。他不再和殷爱做生硬的游戏,所有男人的欲望和疯狂在这一刻里燃成熊熊大火,烧灼着催促着,他低吼一声转过身去扑按住殷爱,坚定绝决地吻住她泪湿的嘴唇。   如果用颜色来形容,孙克的吻当然是炽烈的红色,而张海洋的吻和他的名字一样,是大海一样宽广深邃的蓝色。提着裙角站在沙滩上,一波一波轻柔海浪永不放弃地涌向她,轻轻抚摸往事,站得久了,再回头看看身后,来时的那一行脚印渐渐被海水抚平、变淡、最后消失。   隔了六年再次躺在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怀里,殷爱同样没有拒绝的自由,张海洋突然间喷礡而出的感情也强烈地触动了她,她不知道一个男人的隐忍会有多深,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是那么渴望。她想念一个这样的怀抱已经太久了,她需要一股强大的力量把自己从深渊里拉上来。孙克不是深渊,但悲伤是,她已经悲伤到痛恨的程度,虽然不知道最该痛恨谁,命运,还是那个杀死孙克的人。   抽了太多的烟,张海洋的嘴唇和舌尖都有些辛辣,殷爱被他的吻席卷着,嘴唇脸颊颈项胸口都沾染了这种会让人上瘾的味道。辛辣中还杂着一丝咸苦,那是从眼睛和心里流出的泪水。他们都没有说话,彼此用力拥抱着,互相从对方的身体上索求温暖,薄薄一层睡衣挡不住张海洋的手,他颤抖激动地抚摸着殷爱,让她和自己贴得更近、更紧,直到永远都不分开。   只有喘息声在耳边响起,张海洋的身体越来越坚硬,也越来越热,汗水沾在交缠的发肤上,再被滚烫的皮肤灼烧蒸发,让属于他男性雄浑的气息把殷爱牢牢包裹住。   相效于张海洋生涩的身体,□的快乐对于殷爱来说是久违的美好,但是一旦潜藏在记忆里的疯狂快感被唤醒,她立刻比他更快地沉溺在这场夜色中。屋里没有灯光,窗帘拉着也没有星光月光,有的只是殷爱怀里的一个男人和张海洋怀里的一个女人。本能是件可怕的东西,根本不用教,任何男人都知道在爱人身体上攀援的路径。   抚摸着自己的那双手和孙克一样有力,他的肩头和胸口一样带着熟悉的味道,两条长腿一样轻松就可以挤进她双腿间,他低头亲吻她胸口时,拂在她下巴和脸颊上的发丝一样坚硬,他偶尔无意间唤出的也是那两个字,小爱,小爱,小爱……当这一切发生时,本来就已经意乱情迷的殷爱更加迷乱,象是一个酒量很大的人在戒酒多年之后重新开始痛饮,却不料浅浅一杯就能尽醉,她闭起眼睛,一边在他的唇掌下快乐,一边欣慰痛哭,好象现在发生的这一切只是场梦,她盼了很久的那个人飞越生死界限,回到梦里再爱她一次。   那个人吻着她,说,答应我,要象珍惜我一样珍惜他。他说,小爱,我一辈子都喜欢你。他说,我想你,都想瘦了。他说,不准戴耳环,不准花枝招展。他说,今年败了还有明年后年,我们有一辈子时间。   一辈子?谁的一辈子?孙克哥哥,是你的么?可是为什么你的一辈子这么短,而我的一辈子却那么长?那么长那么长……   嘴唇上的亲吻依然激情澎湃,殷爱却突然听见一声叹息,有个很久远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着,清晰得仿佛就响在耳边,有个人正贴在那里温柔地唤她:“小爱,小爱……没有你,我也没有了……”   殷爱急切摇头,十根手指深深掐握住怀里的人,慌张地啜泣低语:“孙克……”   一声之后满室寂静,连呼吸也听不见。张海洋僵在殷爱的身体上,嘴唇还贴着她的嘴唇,但是继续亲吻变得那么困难。殷爱睁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张海洋,胸膛急促地起伏着,悲哀地摇摇头:“海洋哥哥,我,我不……不行……”   以为行,原来还是不行。殷爱把脸侧向一边,无声地哭泣着。张海洋舔舔发苦的嘴唇,牙关咬得死紧,低下头去埋首在殷爱耳边:“小爱……对不起……”   殷爱摇头,泪水滑落在枕头上。张海洋胸臆间也有些不平静,他闭起眼睛,再也忍不住眼睛里急欲夺眶而出的泪水。殷爱在听见张海洋错乱的鼻息时吓了一跳,耳边颈边有几滴陌生的液体在流淌,她用力去扳他的身体:“海洋哥哥,海洋哥哥!”   张海洋抱得更紧,头低俯着,声音压抑痛楚:“小爱,对不起,对不起……”   殷爱吸吸鼻子:“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拉住你的……是我不好……”   张海洋摇头:“你不明白……别怪我,小爱,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心里,很痛苦……”   殷爱怎么会不明白,她往张海洋的怀里缩缩:“我都明白,我什么都明白,我知道你对我好……我忘不了孙克,我也舍不得离开你……我不该这样霸着你,海洋哥哥,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爱情,你应该被一个很好很好的人爱……”   “我谁也不要,只要你!”张海洋咬牙切齿地说道,“只要你,殷爱!”   “我只会让你难过……”   “难过我也只要你,你答应让我等的,小爱,我会一直等下去,等到你也爱我为止。”   “海洋哥哥……”   “会有那一天的!会有的!”张海洋长出一口气,对自己赌咒发誓似地强调着,“一定会有的!”   这一夜相拥到天亮,两个人都没有睡着,也没有说话。在他们的怀抱里还横亘着一个旧日的身影,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消失的身影。   殷爱出院之后没能立刻回公司上班,因为接到了妈妈从山东烟台打来的电话,她和张海洋立刻赶过去,送了孙克妈妈最后一程。最后的四十八个小时里,殷爱不眠不休地陪在病床前,孙克妈妈的身体里癌细胞已经扩散,她说不出话,只是用那双因为干瘦而显得大得可怕的眼睛一直看着她的小爱。   孙克妈妈最后是在殷爱的怀里咽气的。殷爱一直没有哭,她心里痛如刀绞,但也知道这样结束不仅对病人来说是一种解脱,对于一个失去丈夫的妻子和失去儿子的母亲来说,也是个全家重逢的开始。   抱着僵硬的吴阿姨在病房里坐了大半夜,天快亮的时候殷爱和妈妈、张海洋妈妈一起给故去的人擦洗身体,换上准备好的寿衣,陪着她被推进太平间里,再陪着她去到殡仪馆。葬礼上只有殷爱一家和张海洋一家,还有从宁城部队赶来的几位老同事,张海洋爸爸按照烟台当地风俗操办了孙克妈妈的葬礼,火化以后把她和老伴埋在了一起。   殷爱的眼泪一直忍到这个时候才痛痛快快地洒了出来,她跪在坟前哭到昏倒,被张海洋抱上了回宁城的车。   又一次离丧永诀,可能因为是好朋友加同龄人的原因,戚丽颖和张国勇夫妻俩都悲痛异常,回程的车内死一般沉寂,只有张海洋妈妈偶尔忍不住的啜泣声。回到宁城之后所有人都聚在张海洋家,彼此对坐着,谁的心里都不好受。戚丽颖和张海洋妈妈手握着手坐在一起,两人的眼眶都通红。殷爱坐在窗口的椅子上,臂上戴着黑纱,张海洋也和她一样戴着孝,是张海洋爸爸说的,孙叔叔吴阿姨就象他们的爹妈一样,孙克不在了,他们就要代替孙克给老人戴孝。   哭了一阵子,张海洋妈妈用手绢抹抹眼泪,清清嗓子哑声说道:“小戚明天就要回深圳了,走之前,我想跟你们商量个事。”   戚丽颖拍拍她的手背:“姐你有什么话就说,我们都听你的。”   张海洋妈妈抬起泪眼看看在窗口阳光下显得更苍白的殷爱和她身边高大俊朗的儿子:“我们家老张说了,小爱和海洋就是孙哥吴姐的亲闺女亲儿子,该闺女儿子敬的孝一点都不能少,一点都不能马虎。我想他说的也对,我们三家人在一起几十年,从来都不分彼此,比自己的亲兄弟姐妹还要亲,叫小爱和海洋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不过……”   “不过什么,姐?”   张海洋妈妈叹口气:“我这是咱们宁城这边的规矩,爹妈去世了有三年孝期,要是不趁着热孝把喜事办了,一拖就得拖三年。我想着,孩子们年纪也大了,小爱和海洋是不是也赶在热孝里……把事情定了……”   殷爱一下子抬起头来,张海洋也皱着眉看向妈妈:“妈,这种时候你怎么说这个!”   戚丽颖看看张海洋:“你妈说的有道理,这种事你们小孩不懂,是有这个规矩的,既然你们是戴的儿女的孝,有喜事就是要赶在热孝里办,不然不吉利。”   “妈……”殷爱咬住嘴唇,张海洋安慰地拍拍她肩膀:“现在说这种事太突然了吧,那些规矩什么的都是迷信,哪有这种事,再说了不就是三年吗,着什么急呀。你说呢爸。”   张海洋一脚把皮球踢到老爹那里,张国勇向来最反对妻子的封建迷信活动,对诸如拜佛烧香算命八字这些事深恶痛绝,他行事从来不理会什么规矩和禁忌。可今天张海洋的皮球踢过去以后,张国勇却愣在那里好半天都没说话,张海洋和殷爱对视一眼,催促地又说道:“爸,等你说话呢!”   张国勇思忖良久,低沉缓慢地说道:“你妈说的也有道理。”   “爸!”张海洋有点吃惊,可看见老爸的眼神突然之间变得复杂难辨,似乎在犹豫,也似乎在自责,他也有些疑惑地闭起了嘴。   张国勇果断惯了,一旦决定就不再迟疑:“那就这么办吧。小戚,热孝是一个月,现在大家的心情也不适合大操大办,你千万不要替小爱觉得委屈,其实这些都是形式,我相信海洋以后一定会对小爱非常好,我和你大姐也绝对不会亏待小爱。”   戚丽颖欣慰地点头:“我明白,女儿交给你们我放一百二十个心。”   殷爱慌张地拉拉张海洋,这怎么回事啊,说着说着就把她和他的婚事给定下来了,这个转折也太惊耸了吧!虽说这几年她和张海洋彼此都刻意地在父母面前暧昧着,为了不被催逼婚事,可也不至于这样就要结婚吧!   张海洋扬声道:“爸,这事……这事我和小爱都还没有考虑过,根本没有准备,再说我部队在河北,两地分居也不太合适,还是过几年再说吧。”   张海洋妈妈皱眉打断儿子:“还过几年,你都多大了?小爱都多大了?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小爱考虑,她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在宁城,总这么飘着也不是事,要我说趁这个机会,干脆你也想办法调回来吧,老张,你说呢?”   张国勇居然点了点头:“我也正在考虑这个事,和军区作训部的几位领导联系过,他们那儿现在正缺人,我把海洋的几篇文章和一点科技成果拿过去,他们看了都很感兴趣,再找找人,调回来问题不大。”   “爸,工作和婚姻是我和小爱自己的事,让我们自己决定吧。”   张国勇脸一沉:“自己决定?你看看你自己做的那都是些什么决定!快三十岁的人了,到现在一事无成,家也没成,爹娘老子也抛在脑后,这就是你的决定吗?”   “爸……”   张海洋着急地想要辨解,可张国勇什么也不说,站起来就离开了客厅,象是在发怒似的,头也不回走出了众人的视线。殷爱顿时有点傻,看看妈妈,再看看张海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然后呢?你和张海洋……你们不会就这么定了吧!”   岳玥在电话里鬼叫,殷爱一手拿听筒一手无意识地拈动电话线:“我也不知道……你说该怎么办,我妈和你爸这也不回深圳了,已经去订酒店了……”   “你不愿意就说不愿意啊,这有什么可犹豫的!”岳玥的声音很大,可一下子又顿住,带着几分试探的冷静说道,“不过……你们俩的事也该定了,年纪都不小了,可能这也是个好主意。”   “岳玥!”   “干嘛,你不愿意嫁给张海洋吗?”   “也不是不愿意……”   “那不就行啰,只要你愿意就行,他会对你好的,你们一定能幸福。”   “不是幸不幸福的事……”   “那是什么事?”   殷爱搔搔头:“我也说不明白,我只是觉得这样对海洋哥哥不公正……岳玥,我觉得我配不上他,他那么好,可我……”   “可他没办法取代另一个人,是不是?”   殷爱沉默,岳玥在电话里叹口气:“其实要我说吧,全世界没人比张海洋更适合你了。殷爱,你见过的婚姻都是幸福的,所以你对爱情有种盲目的幻想,但是不是所有在一起过一辈子的夫妻都是彼此深爱。当然能彼此深爱是最好,如果找不到这样的人,那找一个深爱自己的也不错。如果还是找不到,那么就找一个自己深爱的,也行。张海洋就是深爱你的人,相信我,你跟他在一起时间久了,总有一天也会爱上他。”   殷爱垂下眼帘:“你的意思是,让我同意结婚?”   岳玥耸耸肩:“结就结呗,大不了再离嘛,又不费事,不就是几块钱手续费吗,现在满街都是离婚的人,无所谓啦!”   殷爱被逗笑了:“你嘴里就没句好话,一边劝着我结婚一边又说离婚。”   “总之你自己拿主意,我只能提供点意见参考。别的不讲了,你总要相信我的眼光吧,我看上过的男人不会错,张海洋是个好男人,嫁给他吧。”   殷爱叹口气:“你说的,好象是过家家一样……”   “带着游戏的心态过人生,这样才会快乐。”岳玥笑咪咪地补充道,“这是我妈告诉我的,不管外人再怎么非议她,她始终是个最快乐的女人。这就足够了,殷爱,不管你做什么决定,让自己快乐最重要,明白吗?”   有点明白,也有点糊涂。   这个问题殷爱考虑了好几天,张海洋也回学校上了好几天的课,又到一个周末,他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殷爱明白自己再也无法逃避了,该是做个决定的时候了。   到公司来接她下班的张海洋穿着一身齐整的军装,高大威武地站立在人群中,吸引了无数注目的视线。殷爱背着包从办公大厦里走出来,有点意外地看着他,一起出来的关关用胳臂肘捣了殷爱一下,嘻哈怪笑着和别的同事先离开了。   张海洋开着殷爱的车来的,他学校远,殷爱就把车拿给他代步。两人坐进车里,气氛有些尴尬紧张,幸好有音乐做掩饰,随便扯了几句闲篇,殷爱看向车行的方向:“我们去哪儿?”   “回大院。”   “啊?是不是你妈妈找我们?”   张海洋侧头看她一眼:“不是。有点话,我想在大院里跟你说。”   “什么话?”   张海洋微笑不语,却明显加快了车行的速度,在下班的车流里穿梭。半个小时以后,车停在了大院的训练场边,张海洋先下车,走到副驾驶座这边帮殷爱打开车门,握着她的手把她搀出来,再缓步走进训练场中,看向夕阳里的一片绿色草地。   这个钟点没有部队在训练,但还有三两个人在跑步,围着比一般运动场要长很多的训练场不停地跑着,殷爱微笑地看向远处跑步的人:“你以前也是这样,没事就喜欢在这儿跑啊跑的,也不嫌累。”   训练场边那几根单双杠还竖在老地方,上头的漆都掉了,不过握手处却被无数人摩挲得雪亮。张海洋牵着殷爱的手走到双杠边,用另一只手握住杠,轻轻地笑道:“是啊,那时候是不知道什么叫累。”   “那现在呢?知道啦?”殷爱侧着脸笑,张海洋点点头:“现在老了。”   殷爱捂住嘴笑出了声:“你爸听见这话保准抽你,哈哈哈。”   “小爱。”   “哎。”   “你还记得这儿吗?”   “嗯?”殷爱不解,“什么记得?我当然记得。”   张海洋笑着摇了摇头:“你不记得。”   “什么呀,记得不记得的?”   “我记得这里,永远都记得。”张海洋眯起眼睛,也看着远处在奋力奔跑的一个年轻人,“小爱,我第一次吻你就在这里。”   殷爱张大嘴,吃惊地瞪着张海洋:“什什什么呀……”   张海洋转过身,温柔地看着她,抬手轻轻抚过她殷红的嘴唇:“可能那算不上是一个吻,不过我就当它是……小爱,你是第一个吻我的女人,到目前为止也是唯一一个,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保证,我只能说,如果你嫁给我,我一定会全心全意地爱你,永远忠诚,尽我最大的努力让你幸福。虽然这不完全是我们俩的决定,不过……”   “海洋哥哥,你你……你……”   殷爱愣怔着,不知所措地与张海洋对视,他嘴角微扬,从上衣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根细细的银链,链子上头挂了一只铜质弹壳。   “我没什么钱,小爱,没房子,也没车,就算我调回宁城,可能也不能天天陪在你身边。我也不知道该准备些什么,这是我在集团军大比武拿到射击第一名时候打过的弹壳,可能有点不合时宜,但我觉得这是一种见证,付出了汗水和努力,最终得到自己想要的成绩。我对你也是一样,小爱,我会继续努力爱你,也努力让你爱上我,努力让我们幸福一辈子。”   张海洋说着整整帽沿,肃然而又郑重地看着殷爱,把链子放在她手心里,再把她的两只手握在掌中:“小爱,嫁给我!”   一个男人的第一次吻会在他的记忆里保存多久?他是不是一直都会记得吻过的那张嘴唇?是不是一直都会留恋当时的甜美和悸动?弹壳和银链子在靠近张海洋心脏的口袋里放了很久,被他的体温焐得暖热,殷爱用两只手合握着这只弹壳,很久很久都说不出话来。她手心里仿佛托着一件非常沉重的东西,重得她有点害怕,怕自己不能完好地保护它,怕自己有一天会不小心让它受到伤害。   张海洋不出声,安静耐心地等待着。傍晚时的太阳渐渐沉到了地平线,蔚蓝一片的天空上泛起晚霞的彤光,殷爱始终低垂着的侧脸上也被晚霞映照着,让她看起来好象是在羞涩。   殷爱知道自己会答应的,这几天时间她也考虑好了,如果说以后她还会再爱上别的男人的话,那么那个男人也一定只会是张海洋。虽然现在她对他的依赖还没有升华为真正的爱,但是就象岳玥说的,找不到彼此相爱的人,那么就去找一个深爱自己的人,她现在还不能用同等的爱来回报张海洋,但她会用她现在能给予的一切来回报他,她会努力让自己成为最好的、也是他最想要的伴侣。   只是,一旦真正开口说了同意,好象她就不再是以前的殷爱了,她的生命里就会多出一道巨大深远的鸿沟,有一个比她的性命比全世界都重要的人,从今以后就要被这道鸿沟隔绝在过去,她会离他越来越远,所有那些清晰的回忆也都会变得模糊,可能有一天她会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忘记他了……   这样的可能性让殷爱全身发冷,睫毛也忍不住颤动了两下,下嘴唇被咬得殷红,上嘴唇却还是苍白得没什么血色。   张海洋用右手大拇指在殷爱的嘴唇上轻轻抚过:“我不会让你忘记孙克,我只会陪着你一起怀念他,所有孙克能给你的爱,我代替他继续给,你不会失去任何东西,只会得到更多。”   殷爱抬起眼睛,视线与他的交会:“海洋哥哥……”   “我们都有权利让自己幸福快乐,把这当成一次机会,小爱,我们都需要一个新的开始……会是非常好的开始,相信我!”   殷爱的眼神闪避了几秒钟,最后勇敢地又看向张海洋。她很努力地让自己露出一个微笑,对着他轻轻点头:“我相信你,海洋……永远都相信你……”   年轻高大的军人眉梢猛地向上扬起,张海洋知道自己会高兴,但没想到自己会高兴成这样,他甚至开始有些慌乱,被太阳晒黑的脸颊上浮起一层红晕,嘴唇动了好几动,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这个样子的他比镇定自若的他要有魅力很多,殷爱握紧手里的弹壳,抬起手把银链子挂在了脖子上,低下头,看着那枚金红色的弹壳安静地垂在自己胸前。   她的下巴被一只火热的手慢慢托起,低低的帽檐下,张海洋的双眼里也燃烧着火光,他若有若无地叹息着,俯下头去,象多年前那样,轻轻地让嘴唇停留在殷爱的嘴唇上。仅仅是蝉翼划过风一样轻柔的触碰,两个人心里都有巨大震动,一身戎装的男人静默几秒,近在咫尺地低声呢喃:“我爱你,小爱……”   事先没有打电话通知,就这样手拉手走进院门的张海洋和殷爱让正在吃晚饭的张国勇夫妻俩和戚丽颖都有些发愣。不过在听张海洋说出他们结婚的决定以后,长辈们心里都很高兴。   婚礼肯定要尽快办,但也不会大操大办,只在酒店里订几桌酒席,自家亲戚和父母最要好的同事们吃顿饭就行了,毕竟是在热孝里办的喜宴,能简则简。当务之急其实另有其事,那就是张海洋的调动问题。过了六年,他终于向父母松口,表示愿意调回宁城来,结果第二天一早张国勇就亲自跑去军区找老首长老战友,一个上午忙活下来,盯着人家打了好几个电话,两天功夫就有了好消息。就是他上次说的那个部门,军区司令部作训处,这是个专门负责制定作战、训练和演习方案的部门,正好就是张海洋学的专业,也是他的强项。   好消息接踵而来,张家夫妻俩这几天走路都有点飘,戚丽颖一个电话把岳玥的爸爸也从深圳叫了过来,帮着一起准备女儿的婚礼。虽说酒席一共只订了五桌,可戚丽颖坚持着一定要让女儿穿婚纱,她再婚时候穿的婚纱是老公带着她特地去法国买的,现在时间紧张,不过也一定要尽可能给殷爱买到最好的礼服。   宁城毗临上海,要买好的礼服,上海肯定是最合适的选择,戚丽颖想着如果在上海挑不到的话,再赶去香港应该也来得及,正好岳玥也要回国了,航班就到上海,殷爱过去挑衣服,顺便还可以把岳玥接回来,一举两得。   于是距离张海洋求婚一周后的某一个周末,殷爱开着车,带着妈妈的殷切希望离开宁城。张海洋替教授写的训练软件到了最后结尾时刻,在殷爱的坚持下他没有陪着一起去上海,而是回到学校里,利用婚礼前的最后几天,争取把手上的活全都结束。戚丽颖也想跟着去的,不巧晚上睡觉时候受了点凉,感冒挺重,老公舍不得让她奔波,不得不留在宁城尽快把身体养好。   岳玥的飞机上午十一点多钟到,殷爱十点半就到了机场,百无聊赖地等了一会儿,看到了推着大包小包走出来的岳玥。   歌唱家现在吸取了教训,脸上戴着大大的墨镜,头上压着帽子,走路的时候头低着,倒还真看不出有什么明星风采。两个人分开一阵子,好象久别重逢一样亲热地搂搂抱抱,开车去订好的酒店。   “给你带了个ipad回来,还有好多包,正好赶上打折,我买了一大堆,回头我们俩分分。”   殷爱笑:“你就是喜欢买包,要那么多包有什么用啊,我家里都没地方摆了,你拿回去自己用吧。”   岳玥白她一眼:“死相!你要是敢不要的话以后我再也不给你带东西了!”   殷爱指指车后座:“带的鸭四件,还有张叔叔家的卤牛肉,要不要先来点儿?”   “要要要当然要!”岳玥把手上的包扔到后排,抓过一只密封的塑料盒,打开来先用力嗅嗅,“真香,真好吃,正好饿了!”   她先抓一块牛肉塞到嘴里,再给殷爱塞一块,边吃边聊边听车里的音乐,等车开到酒店,满满的一盒下去了一大半,两个丫头直喊口渴,停好车也顾不上去总台拿房间,直接就奔出酒店大门,沿着马路走上一小段,拐进一条安静的林荫小路。这里有间味道非常棒的糖水店,也不知道是谁告诉殷爱的,她带岳玥来吃过一次以后,这间店就成了她们来上海的必吃旺铺,会选择住的酒店也是因为离糖水店近。   熟门熟路地点上几样饮品,岳玥还要了一大份冰淇淋。糖水店不大,位子也少,两个人坐在临街的玻璃墙边,满意地大吃二喝,讨论着殷爱适合的礼服款式和颜色。   吃多了咸咸的牛肉和鸭四件,再来上一口香甜冰爽的冰淇淋,那种凉透的滋味抿在舌尖上,别提有多美了。殷爱和岳玥两个人抢着那份冰淇淋,你争我抢地往嘴里塞,边吃边笑。   糖水店装修得很有家庭气息,临街墙边垂着可爱的棉布窗帘,蓝底小白格子的布料,让殷爱看着特别熟悉特别亲切。她咽下一口冰淇淋,把脑海里瞬间的怔忡抛在一边,微笑地听岳玥说她这次旅程中的趣闻。   小店虽然东西做的好,但生意很一般,可能因为并不在热闹大街上的原因。这里离五星级酒店不过步行十分钟的距离,但是却十分安静,现在是星期六的中午,街上并没有太多行人,只偶尔有汽车或自行车经过,或者是闲适的老爷爷老奶奶并肩缓缓路过糖水店窗前。耳边响起一首悠扬的老歌,殷爱凝神聆听,听到一句歌词,with your last breath,you saved my soul……   从殷爱坐着的地方向窗外看过去,不太宽的马路斜对面停着一辆厢式货车,蓝色的车厢上用白色和红色油漆写了某某搬家公司的字样,下头还有硕大的两排电话号码。   可能刚刚结束了上午的活,几名穿着统一深蓝色制服的搬家工人正坐在路边休息,他们人手一只盒饭,有人热得光着膀子,有人肩膀上搭一条汗巾,彼此嘻嘻哈哈说笑。其中一位看起来年龄很小的大男孩从旁边小超市里拎出几听冰啤酒,兴高采烈地四下里分发,给这人扔一听,给那人扔一听,最后一听扔给了刚从驾驶座里走下来的一个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身材很高大,工作服的前襟开着,露出他汗湿的结实的身体,他抬起右手用袖子狠狠抹一把额前的汗水,拉开易拉罐的盖子仰头把冰冷的啤酒灌进嘴里。那个大男孩笑咪咪地又把一盒盒饭递给他,他点点头接在手里,随便往马路牙子上席地一坐,埋头大吃起来。   吃冰淇淋用的小玻璃勺当啷一声掉在了桌面上,岳玥正吃得起劲,被吓了一跳,抬头嗔怪地笑道:“干嘛啊,大不了再点一份嘛,非要跟我抢……”   笑声刹停在嘴边,岳玥皱起眉头,看着身边失措颤抖的殷爱。   殷爱死死盯住窗外的那个方向,嘴唇哆嗦得不能自己,其实她根本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吓人,她只能朝那个方向看过去,突然间仿佛被什么东西贯穿了心脏,血液和力气同时从创口里涌出去,她能听见那股疯狂流淌的声音,但是感觉不到疼。   殷爱的样子吓坏了岳玥,她赶紧抓握住殷爱的手:“小爱,怎么了?”   殷爱没有听见岳玥的声音,天地万物一瞬间变成黑白,只剩下她眼睛里的一抹深蓝。那个穿着蓝色衣服的人垂头沉默地吃着午饭,没有向她这里看过一眼。他吃得那么香,吃相很粗野,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仿佛很饿很饿,一听啤酒他只用了两口就全喝完,是不是……也很渴了……   岳玥一直记得这一天、这一刻,她一直记得这辈子握过最冰冷的一只手。她顺着殷爱的视线向外看去,震惊地大叫一声站了起来,坐着的椅子被带倒,轰地一声倒下去。   这一声把殷爱从颤抖中惊醒,她双手撑着桌面,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只是,力气用在了别处,就不能再克制住眼眶里的泪水,她眼前的一切突然间蒙上了厚厚的雾,她看不清周遭一切,包括窗边蓝底白格子的棉布窗帘,和马路对面吃着午饭的那个人。   这到底是梦还是什么?幻觉?   可是梦也好幻觉也好,殷爱只想再看他一眼,清清楚楚的一眼就好!   她脚步踉跄地冲出糖水店,呼吸声和心跳声全都敲击着耳鼓,嗓子眼里被一些粗砺的东西狠狠堵住,每走一步每次呼吸都在气管或者血管上用力磨擦,磨出浓重的腥甜味道。   那个人是那样专注于手里的食物,浑然不觉就在不远处,有个泪眼婆娑的女人正缓步走向自己。   从枝叶间透过来的丝缕阳光依稀照在他身上,象是一双双不甘心的手掌轻柔地抚在那些陈旧的时光上,明明知道一去不返,明明知道无法挽留,可是被那些短暂的欢愉迷惑着,所以贪恋渴望执迷不悟,宁愿自戗也不肯放弃幻想,宁愿被烧成灰烬也不舍得离开这片火海。   一辆出租车快速从路上开过,带起些微灰尘和风。风吹在他低垂的脸上,一粒灰尘扑进眼中,睫毛情不自禁眨了眨,他无意识地抬起头来,一眼就看见了十几二十米外,静静站在一株绿树下身穿白色裙子的殷爱。   有多久了?   几千几万年有没有?   终于重又眼波交会,终于在这宿世相逢。   没吃完的盒饭不知去向,年轻男人垂在体侧的手紧紧握成拳头,赤*裸的胸口剧烈起伏,象是胸膛里有激流决堤而下,冲撞着他好不容易平静的心。   殷爱的意识失去了大半,她忘记了自己是谁,现在已经多大了。一锅浆糊似的脑子里只有他静静地站着,她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马路对面的那个人为什么还不过来拥抱她。他从来都是最疼她最爱她的,今天为什么连一个笑容也不肯给她?   抬起手,指尖触不到他,殷爱泪如雨下,而他还是站在那里,用一种急欲逃走的眼神用力看着她。   殷爱害怕看见这个样子的他,她摇摇头,满脸都是哀求,在他开始逃走之前,迈开脚步向他走过去。   没有人看见又一辆开过来的出租车,这隔街对望的两个人让搬家公司的那几名工人都看傻了。等到汽车喇叭和刹车声同时响起的时候,穿白裙子的那个女孩已经站在了马路中间,再差一点就要被车头撞上。   年轻男人拔身而起,飞快地扑过去,拥着殷爱在所有人的尖叫声里堪堪与出租车擦身而过。出租车滑停在十几米以外,司机跳下来张口大骂。   殷爱脸色苍白,但不是吓的。她在两只有力臂膀的牢牢保护下,睁着一双泪湿的眼睛看向他,许久许久之后从泪水里绽出一个微笑。   “孙克……哥哥……”   33   33、第十一章 潮汐是自由跋涉的天际(一) ...   第十一章   殷爱紧紧拉住孙克的手,只唤了他一声孙克哥哥,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孙克记得以前跟殷爱说过刚上军校时集训的事情,那时候经常半夜三更里搞紧急拉练,练得次数多了,每回沉睡时一听见哨声就会条件反射般地从床上蹦起来,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全无意识地打包着装,跟着大部队向前跑啊跑。   拥抱也是一样。   在梦里在心里无数次重复过这个动作,以为再也不会有机会重新拥抱她,可是当殷爱真真切切就站在自己面前,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象沙漠里濒死的旅人一样饥渴难当,拥抱就成了一种本能,不需要任何思考任何犹豫,等到回过神的时候,就已经拥抱住了她。孙克对自己说要放开她,要立刻就放开她,只是意识再也无法控制身体,两只手臂只有收得越来越紧,越来越把殷爱按进自己的胸膛里。   低下头去审视怀里失而复得的珍宝,孙克深深地喘息着,目光在殷爱的眉眼嘴唇上流连。是小爱,是他的小爱,是他从年少懵懂时就爱到现在的小爱。分别的这六年里她一点也没变,还是和过去一样美一样瘦,一样让他心疼深爱。她脸上的那些泪水,都是为他流的。孙克想着这个,喉间一阵阵酸涩,这些年里,她一共流过多少眼泪?那么清澈的一双眼睛,到底能够承载多少悲伤?   孙克审视殷爱的时候,她也仰着头傻傻地看着他。   他瘦了。那张英俊的脸庞上染满尘霜,虽然还是很年轻,但是有几条突兀的皱纹被岁月刻在了他的唇角和眉心,还有一条浅长的伤疤从左边额角擦着眉梢一直向下划到耳畔。他很累,殷爱只看一眼就知道,她心疼地伸手轻轻抚按在他的脸上,掌心被凌乱的胡茬扎得麻痒。   孙克,孙克!真的是你!孙克……   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   六年前那场天崩地裂的背后,真相是什么?   孙克紧紧咬着牙,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么大力气,竟然可以把脸侧向一边,躲开殷爱温柔爱怜的手掌。   “孙哥!”刚才递啤酒和盒饭给他的那个大男孩走到孙克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迟疑地喊了他一声,孙克抿抿唇,两只手又狠狠地在殷爱手臂上握了一下,随即用力把她推开,向后退两步,故做镇定地对她点点头:“注意安全。”   殷爱张张嘴,只发出两声啜泣。她下意识地向孙克走过去,他却用比她快了很多的速度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到厢式货车边,拉开车门跳进驾驶室,立刻把汽车发动起来,带着浓重怒意粗野地对窗外低吼:“都吃完了没有!吃完了赶紧干活去!”   大男孩狐疑地看看孙克,再看看殷爱,不解地和同伴们一起走到车边,跳进车厢里。还没等人全都站稳,货车就开始向前行驶,殷爱错乱地小跑着跟上去,无声痛哭,白色裙子在绿树成荫的道路中央被风吹得翻飞飘动,乌黑的长头发也飞扬着,象是在挥动的一双手臂。   蓝色厢式货车越开越远,后视镜里苍凉奔跑的身影也越来越远,孙克皱紧浓眉,呼吸急促得象是突然失去了氧气,握在方向盘上的一双手青筋爆起,每个指关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四肢身体无法抑制地同时颤动着。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命运甚至残忍地没有在十字路口亮起一盏红灯,货车仓惶地拐了个弯,消失在殷爱的视线里。   殷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货车消失的时候终于哭出声来,她疯狂地迈动两条灌了铅的腿,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孙克!孙克!你等等我,等等我!孙克哥哥!”   岳玥先是呆,再是傻,然后僵直地站在糖水店里看着外头发生的一切,等到殷爱开始追着货车跑的时候,她这才反应过来,泪流满面地追出去,在快到街口的地方追上殷爱,死死抱住她。殷爱急切地想要挣脱岳玥,可岳玥紧抱着她就是不松手:“殷爱,殷爱!你别这样,他走远了,追不上了!”   殷爱全身震动了一下,转过脸来看着岳玥。两个女孩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殷爱哭,岳玥跟着也哭,彼此哭着不一样的心,为的却是一样的伤。   搬家公司的工人们在车厢里互相交换着诧异的眼神,大男孩突然惊呼了一声,走到车头的方向往驾驶室后窗上用力拍拍:“孙哥,你跑错路了吧,下午我们要搬的那家是在卢湾区吧!”   开着车的孙克还没回话,大男孩又是一声低呼:“哎哎哎……哎呀,要从刚才那个路口下高架的!这完了,要绕到什么时候啊!”   搬家是个辛苦活,虽说现在大部分房子都有电梯,可经常会碰到进不了电梯的大件家俱,例如过大的床垫或沙发,这种时候就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就是人扛肩抬。今天下午搬的这家买的两张床垫都是两米乘两米的,再加上一张硕大的真皮沙发,三样东西都要先从十五楼背下来,再扛上十八楼。   跟客户谈好要加的价钱,孙克什么话也没说,把腰往下一弓,招呼旁边的同伴把沙发反过来放在他背上。高层建筑的安全通道不宽,这么沉重的沙发只好一个人背上去,最多底下再有两个人帮着托把手,十几层楼上上下下,不知道要流多少汗。   年轻精壮的身体里充满了力量,三个同伴合力翻抬起的沙发放在背上时,孙克的膝盖一点也没有打弯,这样的姿势下他不得不低着头,汗水涔涔地从额前滴落下来,腌进眼睛里,杀得生疼。很奇怪,同样是咸苦的液体,眼睛里可以流出泪水,但却忍受不了汗水,孙克的两只手都使劲扳着沙发边,没办法擦拭眼睛,只好用力地闭闭眼,再猛地甩头,把汗水都甩到一边。   十八楼,等爬到终点的时候,孙克的上衣全湿透了,他的喘息声很粗重,好不容易把沙发放下来,还没顾得上喝一口水,他又转身向门外的电梯走去,下楼再去扛床垫。   “孙哥,我们来扛吧,你歇会儿。”同伴里年纪最小的刘金火拉住他,递过一瓶拧开盖的矿泉水,孙克拿过来猛灌一气,撩起衣襟擦脸上的汗:“还是我来吧,都是值钱的家俱,万一碰着擦着的赔不起,你们扛我不放心。”   电梯门关起来,密闭的空间里,孙克沉默不语地盯着向下减少的楼层数字,刘金火小心翼翼地碰碰他:“孙哥,刚才那个姑娘……”   “不该管的事你少管!”孙克严厉地瞪了刘金火一眼,声音大得自己有点吃惊,他掩饰地别开脸,清清嗓子,“我不认识她……腿脚利索点,下头还有一家要搬,别又象昨天那样弄到天黑才收工。”   “哎!”刘金火不再言语,下楼以后和别的同伴们一起卖力地工作着,用最短时间完成了今天的第三个活,没有时间停歇,紧接着又往第四家奔去。   说是要抓紧,但是客户家的东西太多,紧赶慢赶,拿钱走人的时候也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孙克开着车离开市区,在城郊结合部的一片陈旧居民区前停了下来。车厢里的兄弟们睡得横七竖八,被他在厢板上咣咣一通猛砸给砸醒,纷纷跳下车来回租屋洗澡换衣服准备吃晚饭。   今天确实是挺累的,把人都喊下车以后,孙克无力地靠坐车头保险杠上,手在裤兜里摸出一包廉价的烟来,抽出一根叼在嘴边,双手围成一个圈按动打火机,连按好几下火都不着,他不耐烦地用力甩甩火机,只听见啪嗒一声响,旁边伸过一只手臂来,手上握着个已经点燃的打火机,慢慢把火苗递到他的烟前。   张海洋皱着眉,疼惜地看着眼前的孙克。这个和他胜过血肉致亲的兄弟是除了殷爱以外他最关心的人,年少时孙克意气风发的模样还在眼前,可现在的他却落魄如斯。张海洋看着孙克,心里涌满深深的无力,一切悲剧就在他眼前发生,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帮不到,在兄弟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连孙克人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   孙克怔怔地盯着张海洋,良久以后才低头把烟凑近打火机的火焰,用力吸一口,咳呛着又全喷了出去。他难堪地站起来,把烟夹在指间,用手背擦擦嘴角:“海洋,是你……”   经年不见,两个人都不再是当时稚嫩的少年,有太多太多东西压在他们心上,彼此都有些不堪重负。张海洋喉咙里酸苦难当,他咬着牙,在孙克肩膀上拍拍,手掌紧握住孙克汗湿的肩膀:“好兄弟……”   孙克苦笑着把肩膀往旁边让一让:“别……我身上脏……又是土又是汗的……”   “孙克!”张海洋喉间吞咽了几下,“你跟我说这种话……是不是不把我当兄弟!”   孙克抽了几口烟,把剩下的大半截烟头扔在地下用脚踩灭,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稍微恢复了点镇定:“你都找到这儿来了,我也没办法再躲了。等我一会儿,我去洗个澡,咱们哥俩找个地方喝两杯。”   他洗完换好衣服出来,张海洋脚边已经放了一捆刚买的酒,六十几度的北京二锅头,刘金水一溜小跑到不远的卤菜店去买了点牛肉烧鹅海带丝,哥俩一人拎着一点东西离开他们租住的平房小院,在夜色里向前走。   孙克带着张海洋来的地方是一个篮球场,以前这里曾经有一所职业学校,现在学校搬到新址去了,陈旧的老房子拿来当仓库出租,篮球场也因为年久失修显得很破败。坐在场边的水泥观景台最高层,张海洋拉开酒捆的塑料绳,用牙齿咬开一瓶二锅头塞给孙克,再给自己咬一瓶,两人无声地碰碰瓶子,各自仰起头来喝下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管一直冲到胃里,烧杀出一条劫后余生的血腥道路,孙克呲着牙吸凉气,两只胳臂搭在双腿膝盖上,眼睛看着下头球场上几个瞎打瞎玩的孩子。   “什么时候出来的?”张海洋也看着那些孩子,轻声问道。   “一年了。我在里头立了点小功,给减了好几年刑,”孙克淡然地笑着,摇了摇头,“没想到能这么快就出来。”   “出来怎么不去找我?怎么不回宁城?”   孙克脸上笑意加深:“回去干什么呢?”   “回去……重新开始……”   “呵呵呵,重新开始……我在上海也可以重新开始,你看我这不开始得挺好。”   “就算不回宁城,你也应该回烟台,你爸妈……”张海洋突然顿住,孙克已经回来一年了,可他妈妈去世的时候他在哪儿?为什么没有陪在她身边?   孙克又喝一大口酒,把这种遇到明火就可以燃烧的液体当成对自己的惩罚:“我刚出来的时候回去过,没脸去见我爸妈,躲在一边偷偷看了他们一眼。没看到我爸,只看到了我妈……有我这样的儿子只会让他们吃苦受累,我想着在外头混几年,混出点儿名堂了再回去给他们磕头。”   张海洋别开脸,一阵急痛攻心,握着酒瓶的手微微颤抖。   “我出来以后碰到个老战友,借我钱考了个驾照,又跟着他的亲戚到上海来打工。我现在干的这行苦归苦,只要肯卖力气还是有钱赚,我跟战友借了点,这一年又攒了点,现在这个车是我跟公司包的,刨掉挂靠费和工人工资,要不了两年就能再买一辆车。我现在还年轻,有的是力气,要不了三五年,我应该就能回去看我妈去了,我做梦都在想她的榨酱面。”   “孙克!”   孙克轻叹一声,看向身边浓眉深锁的张海洋:“海洋,是兄弟的就帮我继续瞒着,别告诉我爸妈我现在的事……也别,也别告诉小爱,就说你没找到我,要不……要不就说我走了,离开上海了,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张海洋悲悯地看着孙克:“已经瞒了她六年,你还打算瞒她多久?”   孙克举起手里的酒瓶往张海洋的酒瓶上碰碰,抬头干下一大口:“还能有多久?我现在剩下的,就只有一辈子了。”   “孙克,你……”张海洋握住孙克的肩膀,犹豫再三后低声说道,“孙克,你真的……不知道你爸妈的事吗?”   孙克手一抖,惊惧地扬起眉毛:“我爸妈怎么了?病了?病得重吗?什么病?他他他……他们人在哪儿?宁城?”   34   34、第十一章 潮汐是自由跋涉的天际(二) ...   岳玥对上海的路一点也不熟,再加上她开车的技术也菜,手里拿着张海洋说的地址,死活也找不到地方,不得已只好拦辆出租车在前头带路,好不容易才来到这个旧居民区,又绕了一小会儿路,看见了停在一排红砖平房前的蓝色厢式货车。   从酒店出发到现在的一个多小时时间里,殷爱一直低头蜷缩在副驾驶座上,神经质地啃着左手大拇指指甲,不管是红灯还是煞车,一次都没有抬起头来往外头看过,始终慌乱地颤抖着。   岳玥酸楚地拍拍她:“到了,小爱。”   殷爱把头垂得更低,将近凌晨的夜晚,空气也不再象白天那么闷热,寂静的风缓缓吹着,张海洋打开她这边的车门,伸手过去,把她从车里搀了出来。   “小爱。”   殷爱咬住嘴唇,象在等候判决一样看向张海洋。张海洋平静地笑笑,拂了拂她有一点凌乱的长发:“他在屋里。”   顿时松了口气,殷爱张张嘴:“那我……他……他……”   “他醉了,”张海洋轻叹,“醉得很厉害……他刚知道孙叔叔和吴阿姨的事,也许我不该这么快就告诉他。”   殷爱的心痛如刀绞,她按着胸口喘了好几口气:“他在哪儿……”   他就躺在一间狭窄的小屋子里。十个平方左右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简易衣柜,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躺在张单人床上,头顶床头脚碰床尾。殷爱小心地走进屋门,借着窗外的月光,站在门口看着床上的孙克。   他脸朝墙侧卧着,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枕头,头低俯着,整个脸都埋在枕头里,两个肩膀悲恸地耸起,呼吸有些急促,静下来还能听见不时的哽咽。   缓步走过去,离得越近,心里越害怕。   害怕这不是真的,可能她一眨眼就会发现眼前的这个人消失了,世界上再也没有孙克的影子,这只是幻觉里他向她的告别。   一屋子的酒气熏得殷爱也有些迷醉,她站在床边,迟迟鼓不起勇气再去触碰他一次。她只是上上下下来回地看着他的背影,从头到脚每一寸都不放过。月光明亮如水,从窗外照进来,虽然不能是纤毫毕现,但殷爱想要看到的一切都能看到。   她看到了孙克,也看到床里面墙上那些凌乱的字迹。真的是孙克,他到哪里也改不了这个乱涂乱画的毛病,那些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i布满一小片白墙,有多少个夜晚,他就是这样在思念她……   “妈,妈……”   床上的男人动了动,嘶哑地低唤着,把怀里的枕头抱得更紧。殷爱忍住眼泪,把手搭在孙克肩上:“孙克哥哥,孙克哥哥……”   这一声呼唤让正在酒精漩涡里旋转的人暂时停滞了一下,被麻醉的神经选择了一场他现在最想做的梦,孙克迟疑地抬手,握住殷爱搭握着他的手。冰冷的五指和柔软的触感,那正是烙在他记忆里的感觉,被命运摧折太久的男人终于再次流出热泪,他回过身,看向他从来不曾遗落的过往。   “小爱……是你吗,小爱……”   或许潜意识里的他在刻意回避她的回答,没等殷爱出声,孙克就用力把她拉进了怀里,象白天那样用手臂和胸膛护住,带着她转个身,小小的单人床上,把她压堵在自己和墙壁之间。   孙克象孩子一样抱紧她,又把头埋进她的怀里,在她柔软温暖的胸口上擦拭泪水,一声一声颤抖地呢喃:“我妈不在了……小爱……我妈不在了……不在了……我妈……不在了……”   殷爱泪如雨下,她揽抱住孙克的头,把嘴唇贴在他光洁的额头上,一直一直吻他:“还有我,孙克……还有我,还有小爱啊……”   “小爱,小爱,小爱……”   “在这儿,我在这儿,孙克哥哥,我在这儿……”   第一次嘶吼般的哭泣冲出孙克的嘴唇,接下来的渲泻就变得容易很多,他用尽全身力气在心爱的人怀里放声痛哭,哭声敲打着殷爱的心,也敲打着屋外静静肃立着的所有人。   男人的泪水蛮野凶悍,因为被淤积太久,所以一旦冲溃堤坝流淌下来,当中必然挟杂着沉重的过去,悲伤加上无奈再加上绝望,一下子就把殷爱冲得七零八落粉身碎骨。   枕头被孙克抱着,两个人就这样直接躺在床单上,殷爱爱怜地抚摸轻拍孙克,象妈妈在哄一个伤心的孩子。嘴唇亲吻他额头的时候,殷爱的头在床单上微微蹭动着,不经意间被什么尖厉的东西扎了一下,她一激灵抬起头往刚才枕过的地方看去。   一只小小的耳环安静躺在那里,耳环后头的银针被摩挲得雪亮。   泪水夺眶而出,殷爱还认得这只耳环,那一年她站在军校门口,把耳环摘下来放进孙克手里,对他说,你收着,别人就看不到了。   他就这样一直收到现在?把她一直收在自己的心里?   可是为什么又要离开她?   咬住嘴唇,殷爱哭得不能自己,她摇头悲泣:“我恨你,孙克……”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不管发生了什么,用这种方式来离开她,怎么能让她不恨?   孙克不肯离开殷爱的怀里,他固执地把她又揽回来,继续刚才那个安全的姿势,继续哭泣。低下头,嘴唇被孙克又硬又粗的头发扎着,殷爱情不自禁咬住他的头发,在他因为疼而避让的时候又赶紧在咬过的地方亲一口,闭起眼睛低声叹息:“我爱你……孙克,我那么爱你……”   将近凌晨时分,殷爱双眼红肿地从孙克的房间走了出来。孙克哭了很久,在她怀里睡着了,疲惫和悲伤同时来侵袭,很少有人能经受得起这样的打击。   张海洋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脚边还放着一瓶喝了一半的酒,岳玥坐在刘金火搬来的一张小竹椅上,隔着三五米的距离怔怔地看着垂头不语的张海洋。殷爱擦擦脸上的泪水,就坐在张海洋身边,手肘撑在膝盖上,用两只手掌掩住脸,无力地低语:“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海洋哥哥,你知道真相的,对吗?”   张海洋抿抿嘴唇,拿起酒瓶来喝了一口。殷爱抬起脸来,从他手里把酒瓶抢过来,也拼命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大口,辣得涕泪横流:“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我有权利知道,别再瞒我……告诉我,全都告诉我……”   一段过去的往事,对大部分人来说可能只是个故事,可是对身处其中深受其害的人来说,它就是一道至今也没能愈合的伤疤,以为可以永远把它掩盖在纱布底下,可突然之间就要把它揭开,再一次把那些深入骨髓血肉模糊的伤口坦露在已经脆弱不堪的心灵面前。   “那年你们去欧洲之后没几天,孙克有两个军校同学出来旅游路过宁城,他领着他们好好玩了两天,然后把他们送上回河北的火车。车是晚上十一点多的,可那天晚上一直到快三点了孙克也没回家,打手机也关机,孙叔叔他们有点着急,我们大院有点偏,那个钟点路上没什么人,他们担心孙克是不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还没等出门去找,接到公安局打来的电话,说孙克在他们那儿,让家里去个人。吴阿姨不太懂,孙叔叔一听就知道不对劲,如果是普通的治安事件,打电话来的应该是派出所,不知道怎么会闹到公安分局去。”   “孙叔叔赶紧过去,到了那儿才知道真的出了大事。警察告诉他,孙克半夜里在街上跟别人斗殴,失手杀死了一个人。孙叔叔肯定不相信,孙克好好的怎么会跑到街上跟别人打架,我们都知道孙克是什么样的人,他虽然脾气爆一点,但绝不是个恃强凌弱的人,而且死在街上的那个人根本就跟他不认识,这就更不可能了。不过那个时候他见不到孙克的面,只能去找律师,按照正常的法律程序让律师跟孙克见面,了解具体情况。”   “律师见过孙克以后回来把事情经过一说,大家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天晚上孙克送走同学以后,在火车站打了辆出租车回家,快到大院的时候在个僻静的路口听见有女人呼救的声音,他立刻让司机停车下去看看情况。也许应该怨他多事,他正好碰见两个男人纠缠一个小姑娘,当时小姑娘的衣服已经被撕破了,孙克想也没想,从地上捡起块砖头过去解救。那两个男人打不过他,就拿了凶器出来,孙克当时受了点伤,他那个人一见血燥性就上来了,争斗之间互相抢夺凶器,也不知怎么的那把刀就捅进了其中一个男人的心脏。确实是当场死亡,不过死的不是孙克,是那个流氓。”   “孙克自己报的警,不过当时那个小姑娘当时吓坏了,在孙克跟流氓打斗的时候跑了,孙叔叔和我爸一听这个,和律师一起想办法去找她,有她做证的话孙克最多也就是个防卫过当,如果事实真的象他说的那样是因为在生命受到威胁时的自我保护,他还很有可能会判无罪。还有那个出租车司机,找到他也可以证明这并不是一起普通的殴斗,而是孙克的见义勇为。”   殷爱紧张地听着,岳玥两只手握在一起,手心里全是汗:“那后来呢?是不是没找到那女孩和司机?”   张海洋无奈地苦笑摇头:“都找到了,一天功夫两个人都找到了,不过她们谁也不肯来为孙克做证。”   “为什么!”岳玥惊叫。   “没有证据,我们只能猜测。死的那个人家里很有钱,也有背景,人家死了儿子,就想着要让孙克给他儿子抵命,估计给了那女孩很多封口费,律师和孙叔叔找到那女孩的住处,苦苦求了一整天,第二天再去找的时候人就不在了。她是大学毕业以后从外地来宁城打工的,只知道老家在西北,离开宁城天大地大谁知道她会跑去哪里,根本没办法再找到。”   “那司机呢?”   “孙克的运气实在很坏,他那天晚上坐的是辆黑车,司机一听要到公安局做证,吓得赶紧就换了手机号码,也不知道躲哪去了,一直到孙克的案子正式宣判也没能再找到他。”   在张海洋述说的时候,殷爱的泪水一直没有停过,她想象过一千种一万种可能性,就是没想到过真正的这种。这到底是怎样的打击和蹂躏,为什么要用如此残酷的痛苦来回报一颗善良热切的心。   “孙克是在案发现场被抓到的,凶器上有他的指纹,他也承认是自己把刀捅进死者胸口的,现场还有个目击证人,就是死者的同伴,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证词只能是让孙克万劫不复。就这样,孙叔叔和我爸还有律师在外头想尽了一切能想的办法,花钱托关系通路子,甚至也用过不怎么光彩的强硬办法去压死者的父母。可人家有钱,而且铁了心要让孙克死,不管怎么努力也不行。就这样,这案子就成了定案,孙克就成了杀人凶手。”   “无罪辩护不可能成功,按照过失杀人来辩护成功率也不高,如果真的被判成故意伤害致人死亡,最好的结果也是七年以上有期徒刑。律师把这个结果告诉了孙叔叔和我爸,也告诉了在里头的孙克,结果孙克在和律师见面的时候,托他带了口信回来,说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你,既然是这种结果,就让你以为他死了吧。”   “吴阿姨一听这话,当场就崩溃了,她哭着喊着要去见儿子一面,这当然不可能,正式宣判之前家属是见不到他的。律师劝过孙克很多次,他的态度非常坚决,最后干脆绝食了,逼着大家同意他这个荒谬的决定。折腾了一个星期,谁也拗不过他的性子,最后吴阿姨哭着说孙克已经这样了,不能再害了你,于是就按照孙克说的,匆匆忙忙地去买了块墓地立了碑,在家里摆起灵堂,再拍照让律师带进去给孙克看,跟他保证一定会瞒着你,会想办法让你死心,他这才肯吃饭。他跟律师说过一句很奇怪的话,他说他宁可让小爱成为爱蜜莉安,也不能让她成为爱玛,当时没人懂这句话的意思,我也是后来才明白他的心,可惜明白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殷爱俯在膝盖上,紧紧抱住双腿,泪水汹涌地流了出来。那部电影,《情定日落桥》里,老朱利斯用一个臆造出来的爱人爱蜜莉安编织出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但其实属于他的爱情的真相却只有一个等不及他服满刑期就离开的爱玛。殷爱曾经就这个情节和孙克无心地讨论过,一向奉爱情为至上的孙克却没有责怪放弃爱人的爱玛,他曾经的笑语现在听起来象是一语成谶,他说,在这么美好的爱情故事里,每个角色都应该是善良美好的,爱玛会离开朱利斯,肯定是因为朱利斯不舍得拖累她,主动选择的放手,不然朱利斯也不会记住她一辈子。   原来他真的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他不忍心让他的小爱跟着一起吃苦,就选择用这么决绝的方式跟她分别。他到底是不相信自己对殷爱的爱呢,还是不相信殷爱对他的爱?一个愚蠢至极的原因让所有人在六年里生不如死。   “孙克的案子表面上看起来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很快就从公安局转到检察院,再转到法院,从立案到判决只用了三个多月时间,孙克被判决的那天,就是你冒着大雨跑到墓地里去的那天。死者的家人不惜一切代价,结果孙克被判了十二年,所有预想到的结果里,这几乎是最坏的一种。”   “上诉过,维持原判。就这样,孙克在去监狱服刑之前见了父母一面,孙叔叔后来说过,那天孙克什么话也没说,一滴眼泪也没流,就跪在地下给爸妈磕了三个响头。孙叔叔吴阿姨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对外还不敢宣扬,案件自始至终就只有我爸和史政委知道,连我妈都不知道,还以为孙克真的死了。再以后孙叔叔就申请退休,带着吴阿姨回老家去等孙克服满刑期出狱,不愿意再留在宁城继续痛苦压抑。”   “我曾经以为这个谎言很快就会被揭穿,可后来你休学一年回深圳去了,再过一年回来上学的时候,孙克和孙家就已经慢慢开始被周围的人遗忘了,直到现在,六年时间,如果不是你在街上遇见他,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人对你说出真相。”   殷爱静静伏低身体,她象是被冻僵了一样很久都没有挪动一下。很奇怪,在知道了真相之后,她脑子里还是充满了为什么这三个字。   为什么孙克就这样代她决定了她和他的未来?   为什么他不知道失去他比牢狱之灾还要痛苦?   为什么他把分离看得这么轻易?   为什么他能狠下心做这一切?   因为爱么?   如果是这样的爱,那么她会恨他!很恨很恨!非常非常恨!他没有权利做这个决定,他没有权利剥夺她的呼吸和心跳和幸福和欢乐,他更没有权利把自己伤害折磨成这样!他是她的孙克哥哥!他属于她!身体心灵都被她全面占有,她不能原谅任何人对他的伤害,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   张海洋看着殷爱,有好几次想要伸手去轻轻抚摸她乌黑的长发,在她肩膀上拍一拍,但是手始终沉重地抬不起来。黎明将至,天光微亮,星星一颗一颗地消失。院子里的三个人谁也没有动一动,各自哭泣悲伤着,被命运这一波峰回路转的浪涛打得有些晕头转向。   35   35、第十一章 潮汐是自由跋涉的天际(三) ...   宿醉醒来的时候,头也痛口也渴,全身上下酸涩僵硬,象是被人狠狠打过一顿似的,很难受。孙克低低地咳了一阵子,眼睛里也疼得厉害,他无意识地向记忆里那个温暖的怀抱里靠过去,却什么也没有碰到,额头抵上了冰冷的墙壁,慢慢睁开眼睛。   昨天的记忆全部回到脑海里,在篮球场边张海洋对他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眼泪又从他眼睛里流了出来,原来他是个这么愚蠢这么不孝的儿子,为什么去年出狱的时候他没有勇敢地回到妈妈身边,那个时候虽然爸爸已经不在了,但最起码他可以陪着妈妈走完最后的路。   就是因为他的胆怯,没能最后看上妈妈一眼,妈妈一个人躺在医院里的时候,他却在遥远的上海痛恨着自己的命运。再也没有后悔的机会了,无论他怎么做,也不能弥补这个生命中最大的缺憾。如果这些都是命运给他的惩罚,那么到底要惩罚到什么时候才算结束?   人在最悲伤的时候,身体各器官的敏感程度都降低了很多,但孙克还是很快就发现了身边的不对劲。这间狭小的屋子里一向都只有烟味和霉味,可现在好象多了点清香……似乎也不能算是清香,而是一种……一种熟悉的、让人平和安宁的气息……   昨夜的一些破碎片段浮出脑海,他试着捞出一两个碎片仔细看清楚,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扭过头直对上了殷爱关切的双眼。   殷爱坐在墙角的一把椅子里,沉默无语地看着孙克。一夜没睡,她看起来很累,眼皮肿着,眼睛有点红,下巴比昨天在马路上遇见时看起来还要尖,抿着的嘴唇上没什么血色。孙克立刻明白自己并不是做梦,他也立刻明白殷爱已经知道了一切。他能和殷爱直面对视的勇气只有短短几秒,然后就飞快地移开视线,用因为哭泣而有些沙哑的声音低沉地说道:“你怎么在这儿。”   殷爱瞬也不瞬地看着孙克的逃避。是啊,她怎么在这儿?她怎么现在才来到他的身边?在他最绝望最无助的那些日子里,她乘坐着冈朵拉,在威尼斯的钟声里恣意畅想未来。在她自怜自艾的这六年里,他沉在比她更深更黑暗的深渊里。殷爱垂下头,哭了那么久,怎么还会有眼泪流出来。她用手掩住双眼,轻轻摇摇头:“十二年……孙克哥哥,你告诉我,如果换作是我,你会不会等我十二年?”   孙克的牙关一瞬间咬紧,殷爱垂头坐着的时候在椅子上只有小小的一团,长发从两肩披下来,遮挡住她的悲伤:“那么你为什么会以为我就不能?”孙克还是不说话,他僵直地坐在床上,手里紧紧抓着枕头,胸膛起伏得厉害。殷爱闭起眼睛:“你说过要我珍惜海洋哥哥的感情……可你为什么不来珍惜我的感情……”   他喘息着,没办法回答殷爱的质问,索性就跳下床,趿拉着鞋子向门口大步走过去。殷爱瘦削的身体也跟着从椅子里站起来,小跑几步追过去,从背后死死抱住孙克,把他撞得向前一个趔趄。她用的劲很大,整个胸口和臂膀还有脸庞全都紧贴着孙克滚烫的皮肤,只有这样把他抱在怀里,眼前的一切仿佛才是真实的。   “不准走……”殷爱摇着头呢喃,“不准走……”   孙克低下头,肩颈那里被殷爱的头发搔弄得很痒,他很快就要克制不住这种麻痒的诱惑转过身去同样拥抱住她。垂在体侧的双手紧握着,臂膀上的肌肉一点点收缩凸起,孙克不再犹豫,握住殷爱的双手把她拉开:“我有很多活要干,时间到了。”   殷爱被他毫不怜惜地拉到一边,眼睁睁看着他从门口走出去,站在院子里的自来水池边用很快的速度刷牙洗脸,再接了满满一盆凉水从头浇下去,浇得全身净湿。胡乱抹抹脸上的水,孙克把脸盆往池边一放,粗着嗓子对院子里的同伴们说道:“都好了吧,换衣服开工。”   从头到脚都滴着水的孙克走回屋里,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殷爱:“我要换衣服,你能出去一下吗?”   殷爱睁大两只泪湿的眼睛看着他,也不说能也不说不能,只是把两只刚才被他握痛的手臂背在身后,脚象钉在地下一样一动不动。孙克等了一小会儿,手一甩把房门关上,也不理会站在那里眼泪汪汪的殷爱,自顾自走到简易衣柜边拉开拉链,取出一套干净的工作服:“不出去,闭闭眼行吗?”   殷爱没反应过来,孙克那边已经转个身背对她,然后大大方方地脱□上所有的湿衣服,穿上工作服,漠然地从殷爱身边走过,出门对同伴们吆喝:“都上车。”   七八个人利索地爬进厢式货车,孙克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把钥匙插进锁里拧动着,大声催促外头动作稍慢的两个人:“都快着点,还要吃早饭!”殷爱跟到门口,不知所措地看着对她视而不见的孙克。等所有人都上了车,孙克这才对殷爱说道:“走的时候麻烦帮我把门关上,这一带治安不好,你赶紧回去。”   “孙克……”   厢式货车发动机呜呜叫了两声,车轮快速旋转起来,沿着狭窄的旧巷向前开去,一眨眼的功夫就从殷爱眼前消失。孙克最后只从后视镜里看见她快步走出来,想追,但是没有追的无助模样。   象孙克这样挂靠在搬家公司的车辆,活计是由公司统一接再统一指派的,他和调度上的哥们姐们关系挺好,通常报酬比较高的活他都能拿到,今天的活计就不是搬家,而是帮一个家俱工厂送货。随便找个早饭摊填饱肚子,把车开到位于郊区的工作,手底下的同伴们开始往车上搬放装好箱的板式家具,相对而言这种活很轻省,孙克也就不亲力亲为了,他拿着一撂调度单,仔细地算着这个月的出工量和收益,再盘算盘算油费修理费房租伙食费人工费,算下来的利润比预想的还要好。   只是这没能让他高兴,手里的调度单被攥紧,孙克掏出烟来急匆匆地点上,背朝着干活的同伴们,眯眼看着远方。   辛苦劳累就是为了能早一点让自己重建信心,能坦然地回到爸妈身边。然而现在一切动力都没有了,调度单上的数字看在眼里是那么冷酷,它们都象是对他的鞭笞。他很想立刻就抛开在上海的一切,就狂奔回烟台去在爸妈坟前痛哭,可现在的他觉得自己更加无法面对已经去世的他们,之前的入狱还可以说是命运的不公,而现在的天人永隔则完全是因为他的懦弱无能。   孙克极力忍住心里的痛楚,手指尖都在微微地颤抖。人活着就是有这么多无奈,今天早上在看到殷爱的那一刻他不是没想过要再一次远远逃开,可他现在仍然不自由,手底下那几个同伴都指望着跟他一起挣钱养家,他可以放弃一切,他们该怎么办?   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这样漠然下去,瞒不了她,就让她死心,也让自己死心。他不再是以前的孙克,他不能忍受让小爱跟着他一起住在那样破败的平房里,睡硬板床,穿地摊上买的衣服,过贫穷的日子,整天为了活命奔波劳碌。既然已经放弃了,不管是因为什么而放弃,那就这样放弃到底吧,他的小爱值得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那些东西也许穷他一生也给不了她。   从带着岳玥回到酒店,一直到天光大亮,这几个小时时间里张海洋一直站在窗口抽烟。这个繁华的城市在他指间缭绕的烟雾中慢慢苏醒,一点一点的光线从天空里照射下来,让这个城市里所有生活着的人和发生着的事都无所遁形。   张海洋心里的感觉有点别扭,但是也明白这个时候是应该让殷爱和孙克单独谈一会儿,他们俩人之间的事情别人插不了手,即使是他也只能站在这里静静地等候结局。六年来他不止一次想过这种可能性,假如哪一天孙克出现在了殷爱面前,她是不是真的能象孙克想的那样死心。六年来他也不止一次冲动地想要把真相说出来,可是每一次都在殷爱双眼的注视中败下阵来。他想他是困惑了,到底怎样才是真正对殷爱好,是让她在知道真相以后苦苦地等待十二年,还是就这样继续一直瞒下去,瞒到她可以淡忘可以放下过去的时候,瞒到她能够把心里属于孙克的位置分出一点来给他的时候。   张海洋用力地吸进一口烟,再长长地把它吐出去,看着白色的烟柱被风吹淡,再慢慢消散在空气里。   他从来没有仔细考虑过一个问题,或者也是因为不敢,他不敢让自己深想,六年了,他一直都只是远远地守着殷爱,直到现在才稍微鼓起一点勇气向她表露心迹。这六年的怯懦,其中又有多少是因为对自己自私的自责?   自私……这两个字是压在他心上的一块大石头,他们三个人里,孙克的苦难可以归罪给命运的不公和人性的丑恶,殷爱的伤心可以归罪给孙克的深情,而他呢?只有他的压抑自责只能归罪给他自己,在他答应向殷爱隐瞒真相的那一刻起,自责就没有停止过。   “不能怪你,你也是受害者。”身后一个温婉的声音响起,张海洋喉间吞咽一下,没有回头看一看坐在房间里的岳玥。   一个象张海洋这样挺拔的男人,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是一幅好看的风景。岳玥抱膝坐在正对着窗口的地毯上,背靠着墙,阳光中的张海洋是明亮里深黑色的剪影,也许他浑然不觉,但是他这么无心的一站,其实已经挡住了另外一个人生命里的大半阳光。岳玥在心里低低地吟唱着《晴朗的一天》,垂下头对着自己苦笑。   “如果可以选择,谁也不想让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岳玥继续说道,“六年时间那么长,谁能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呢,就算是明天的事今天也没办法知道,只要是你心里想做的事,做过了,就不要后悔。”   张海洋眯起眼睛,眉心的皱痕很深:“我没有后悔过。”   “自责就是后悔,你觉得自己做错了吗张海洋?如果再来一次,你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做了呢?”   香烟上一截烟灰掉了下来,沉默良久之后张海洋摇摇头:“再来一次,我还是希望她能幸福。”   岳玥笑了笑:“那么现在呢,你是不是觉得殷爱和孙克在一起会比跟你在一起幸福?”这个问题太锋利,张海洋抿紧嘴唇,找不到答案。岳玥闭起眼睛,不再看窗口那幅会让人太过沉溺的背影:“还有你,张海洋,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幸福呢?怎样才是你的幸福?”   张海洋眉头皱得更紧,城市上空,鸽子在远远地飞翔,风里有隐隐的鸽哨声:“我的幸福……不用现在想,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的幸福是什么样……”   家俱公司的家俱要送到沪宁高速公路沿线的苏锡常等几个城市的家俱卖场去,可以进入市区的厢式货车体积不大,一天下来往返来回跑了五六趟,加上搬货卸货的功夫,等到把活全部干完,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八点。一车工人又都累得呼呼大睡,孙克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给自己提神。   他不愿意让同伴们看出自己的伤心和困扰,一整天都刻意板着脸,话也不怎么多说,只是闷头抽烟。他也记不得这一天里有多少次拿起手机,又紧握着把它塞回口袋里。殷爱那个傻丫头,有没有平安地回酒店去?张海洋没有给他打电话,也许……也许她已经回去了吧……   这么晚了大家都还没有吃饭,快到住处的时候孙克把车停在路边一个大排档旁边,招呼着同伴们下来,点几个菜,搬一箱啤酒,让他们好好地喝一顿解解乏。刘金火嘻嘻笑着先给孙克倒满一杯:“孙哥你先来。”   孙克笑笑,端起来一饮而尽,用袖子擦擦嘴角,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来交给刘金火:“你们吃吧,我先回去了。”   “孙哥你不吃点啊?”   孙克一边走着一边摆摆手:“我不饿。”   把车开进巷子里,远远看过去,租住的那几间平房黑乎乎一片,没有开着灯。孙克皱皱眉,又自嘲地笑笑,熟门熟路地把车停在老地方,熄了火跳下来,抬手脱了上衣,先走到院子中央的自来水池边把头伸在水龙头底下痛痛快快地冲了一气,站直身子使劲甩甩头,抹掉脸上的水。   转过身,向前走了两步,他突然顿住。   在他住的那间屋门口,有个女人席地而坐着,傻乎乎地抱住膝盖,抬着头看向他。   孙克心里一阵激荡,把手里脱下来的上衣往水池里一扔,向殷爱走过去:“你怎么坐在这里……你,你一直没走?”   殷爱嗫嚅着:“我,我……”   “我不是叫你走的吗?”孙克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气,“屋里不能呆着吗?坐在地下干什么!”   “门,门关上了。”   “门关上你就走啊!”   “钱包手机……关屋里了……”   “那你关什么门!”   殷爱咬咬嘴唇:“风吹的……我没来及……挡住……”   孙克咬咬牙,把殷爱从地上拎起来,伸手去拿钥匙。手一伸,两个人都有片刻愣怔,和大院里殷爱曾经的家一样,孙克也把钥匙放在窗台上的一只花盆底下。手里紧紧捏着一枚小小的黄铜钥匙,孙克使出很大的劲打开房门,率先跨进屋里,四下里一看,从书桌上拿起殷爱的包,回来塞进她手里,然后拨通张海洋的电话,接通第一句话就是:“你赶紧过来,把人领走。”   用陌生已经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孙克,殷爱抱着包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孙克没有再看她一眼,径直走到床边往上头一倒,扯过枕头挡在脸上,四仰八叉地睡起觉来。   殷爱想唤他一声,喉咙里却被什么东西堵住,试了几次都还是颓然地放弃了。就这么傻站着,她舍不得走,又有点不敢走近他,还好屋里没有开灯,她可以在并不明亮的光线里看着他,知道他还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真实地存在着。   36   36、第十一章 潮汐是自由跋涉的天际(四) ...   吃饱喝足的工人们哼着小调走回住处,刘金火手里拎着给孙克带的两个快餐盒走在最前面,一眼就看见了门口的殷爱。那个漂亮姑娘怎么又来了!她谁啊?孙哥的相好?他诧异地低咳两声,有点好笑地看着殷爱的头飞快地转过来,又不好意思地垂下去。   车在院门边,也就是说孙克已经回来了,那这个姑娘怎么站在房间门口不进去?灯也不开?她和孙哥这是怎么回事?刘金火皱皱眉,他知道孙克是刚从山上下来不久的,眼前的殷爱虽然样子有一点狼狈,不过看起来就是家世良好的那一种类型,她怎么会和孙哥扯上关系?   “小姐,你……呃……来找孙哥?有事吗?”   旁边几个工人也都半是关切半是看热闹地停在院子里,齐刷刷的眼光都盯在殷爱身上。这种情况下的被注视很诡异,殷爱可以在产品宣传会和广告发布会上大方得体地演讲发言,可以这些人的目光里却觉得全身都不得劲,直想向后退让几步,避开眼前的难堪。   “没,没……没什么事……”   “没事的话,那什么,现在快十点了。”   殷爱当然听得出他的话外音,只是……她小心地扭头看了看床的方向,床上的孙克动也不动,一声也没吭。心里的酸涩涌进喉间,殷爱点点头,努力对刘金火露出一个笑容:“那我……就先走了……再见……”   刘金火想出声挽留一下,这一带都是快要拆迁的旧民居,外来流动人口很多,这么晚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单身女性,手里还拎着个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皮包,很容易吸引某些人的注意,而且公交车应该也没有了吧,从这里走到能拦到出租车的路上还颇有一段距离,是不是应该送送她。   他想着的时候,殷爱已经走到了院子里,刘金火清清嗓子:“孙哥……”   孙克闭着眼睛,把脸上盖着的枕头拿下来:“你跟她一起出去,帮她拦辆出租,看着她上车了再回来。”   “哎!孙哥,这是给你带的晚饭。”刘金火答应着,放下手里的快餐盒,小跑着追上殷爱。   接到张海洋电话的时候孙克没在屋里,他拎着张海洋那天买了没喝完的二锅头,凌晨两三点钟坐在技校的篮球场边,抽几口烟喝一口酒,独自一个人面对着满天闪烁的星星。   刘金火一溜小跑过来,朝孙克挥挥手里拿着的手机:“孙哥,你电话响半天了,不知道是不是什么急事,我就给你送过来。”孙克接过电话,看看屏幕上未接电话显示的‘张海洋’三个字,心里突然一沉,赶紧回拨过去,没有两秒钟电话就被接通,张海洋焦急地在那一头说道:“小爱在不在你那里。”   孙克一下子从水泥台子上站起来:“她没回去吗?”   “没有。她不在你那儿?什么时候离开的?她一个人走的?”   孙克瞪住刘金火:“走了有……很久了,我让人送她上出租车的,她不应该到现在还没回酒店,她的手机呢,有没有打过?”   刘金火听明白了,在一边点着头低声说道:“我看着她上了车才回来的。”   张海洋点点头:“打了,一开始没人接,现在已经关机,我不知道是她不想接还是没电了。”   孙克一滞:“那……那她会去哪儿?”   殷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要来这里。   坐在出租车上她脑子里一团乱,几乎两天没有休息好,也没怎么吃饭,虽然感觉不到饿,但眼前一阵阵发花,思路仿佛也不太清晰,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她的孙克还活着。不管他现在变成什么样,还活着,这就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幸福!殷爱又想哭又想笑,突兀地对出租车司机说道想要立刻回宁城。   长途一般不打表,殷爱也没心情讲价,随口答应了司机的价码,然后就窝在后排座里,一阵迷糊一阵晕眩地等待到达目的地。   这个时候高速上的车不多,司机只用了三个小时就开到宁城。付了钱,下车,再打一辆宁城当地的出租车前往位于东南郊的公墓,只是时间还太早,公墓没开门,开车的出租车司机也频频警惕地从后视镜里回望这名脸色苍白身穿白裙披散着一头长发的年轻姑娘。   从四点等到八点墓园开放,殷爱第一个走进大门,她在传达室旁边的商店里买了一小瓶红漆、一枝毛笔和一瓶矿泉水,一边向上头走,一边拧开矿泉水瓶的盖子,先喝两口解解渴,再把毛笔插进去泡。等走到孙克的墓前时,笔头也泡软了,这时候蘸上红漆,蹲跪着,把墓碑上的“孙克”这两个字描成红色。   殷爱描得非常小心,这两个笔划很简单的字她描了很久,唯恐自己手抖了把红漆描出界外,弄得笔迹有粗有细影响美观。   她不是很懂这些老规矩,不过她知道人活着的时候预先买好的墓穴上都是用红漆写名字,只有在过世之后才会把颜色改成黑色。孙克还活着,他的名字应该是红色,象他的青春和热血一样鲜红。   墓地建在一片朝南的山坡上,早晨的阳光不太炽热,昨天晚上蓄积在山坡和树木草地上的湿气蒸发得很慢,隐隐有些烟雾薰笼的感觉。殷爱描完了红字,还和以前一样坐在墓碑旁边,用手环住碑身,头贴靠在离孙克照片不远的地方,闭起眼睛,在微笑着的他的耳边喃喃细语。   孙克急匆匆在翠柏夹着的道路上奔跑,在路的尽头处拐过弯,突如其来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幕。他停住脚步,胸膛剧烈起伏着,有点错愕又有点震撼地看着此刻殷爱的无助,有一些枯冷的东西开始融化,从心底一直融化进眼睛里。   慢慢走到她面前,看着她吃惊地站起来,孙克用力吞咽了一下,低沉微哑地说道:“走吧,我送你回家。”   殷爱累了,她已经没劲去想孙克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坐车回家的一路上她歪歪倒倒地睡着了好几次,但是睡得很浅,车一停或者一动都能把她惊醒,孙克知道每次惊醒她都立刻紧张地看一眼自己,似乎在害怕他会离开。   一直等进了家门,等孙克对她说你去洗澡,我给你弄点吃的,到了这个时候殷爱才稍微放下点心来,拿了换洗衣服走进浴室。   打开镜前灯往镜子前头一站,殷爱被镜子里蓬头垢面的自己吓了一大跳,脸上立马火烧火燎,两天没洗澡没洗头,又是哭又是长途奔波,现在的她不仅满脸油光,头发也一绺一绺地打着结,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样子要多惨有多惨。   回厨房从冰箱里拿了面膜,回到浴室洗头洗脸之后把面膜敷在脸上,再打开水龙头往浴缸里放温水。回头照照镜子,脸上敷着面膜的样子实在有点不那什么,殷爱想了想,先过去把浴室的门关了起来,再跨进浴缸把整个身体沉到水里,闭起眼睛轻出一口气。   也许过了一会儿,也许很快,温度适宜舒爽清香的水很容易就把殷爱身体里的疲倦全都浸了出来,她睡得是那么沉,满满一池水从微温睡到冰冷,根本没有听见孙克在房门上的由轻到重的敲拍,直到被一双大手握住双肩从水里捞出来,这才睁开眼睛看向惊慌失措的孙克。   孙克确实吓坏了。他其实也不会弄吃的,这么些年没得到过锻炼厨艺的机会,唯一的拿手好菜就是方便面加鸡蛋。一锅方便面下好了以后泡胀得已经没什么汤水了,洗澡的殷爱还没有出来,他觉得有点不对劲,犹豫再三还是过去敲门,可怎么敲也敲不开,再拧门把手也被反锁了,情急之下他不得不使出点非常的手段把门打开。   两个人曾经有过最亲密的关系,但是时隔六年重又在他面前袒露身体,殷爱多少还是觉得有窘迫,她一抬手把面膜揭下来,双手抵住孙克被水打湿的胸口,声音带着初醒时的低哑妩媚:“孙克哥哥……”   孙克用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明白过来现在的局面有多尴尬,他一只脚跨在浴缸里,臂弯里的殷爱大半个身子都露在水面上,两条修长的腿在清澈的水里微微张开着想要平衡身体。有水珠从殷爱□的皮肤上滚落,与此同时有一些刚刚被点燃的火焰在孙克的身体里蹿烧,水与火相遇谁也消灭不了谁,只能合二为一变成热烈的蒸汽,嗤地一声弥散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一股淡淡的幽香从她的皮肤上散发出来,变成火上加油的添加剂,让更多的蒸汽更迅速地扩散。   一边墙上的挂钩上就有浴巾,孙克用一只手扶住殷爱,腾出一只手去把浴巾拽下来胡乱往她身上裹。殷爱任由他裹着,只用两只手臂慢慢环上他的肩颈,把他往自己的怀里拉近一点,也让自己往他的怀里凑近一点。   “门……你怎么开的……”   孙克脸上闪过一道红晕:“有种地方,只不过偷了个钱包进去,等出来就什么都学会了……我在那儿呆了六年……”   殷爱扬扬眉,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水珠的一道痕迹从眼角滑下:“什么都会了?可你……怎么不会爱我了……”   “殷爱!”   “你说过永远都爱我,孙克哥哥,我没忘,我都记着……一直记着……”   孙克抿紧嘴唇,一点也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他沉着脸,弓□子双臂用力,把裹着浴巾的殷爱从浴缸里横抱出来。殷爱搂紧孙克的脖子,象个孩子一样死死巴在他怀里,说什么也不肯让他放开手:“我知道你也没忘,孙克,我知道……”   夜晚,疲劳,悲伤,□的身体,香气,眼泪,坚持,这些都是巨大的蛊惑,任何一点拿出来都可以做为情不自禁的理由。生生死死分分合合,有一些以为已经很遥远的过去其实还滞留在身边,在意乱情迷的短暂片刻里偷偷凑近来推波助澜,牵住两个人的视线牢牢打成一个死结,除非斩断,再也不能解开。   殷爱喘息着,仰起脸,不由分说地吻住孙克紧抿的双唇。这样的姿势下,孙克要想摆脱她,就只有松开抱着她的双臂。可是他舍不得,又或者是因为舍不得这个吻。从天堂掉进地狱里的那一天直到现在,唯一能够让他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就只有对殷爱的思念和回忆,在那些思念和回忆里,全都是她的微笑,她的拥抱,和她的亲吻。   喘息声变得粗重,殷爱湿湿的长发纷乱地粘贴在她光洁的背上和孙克的手臂上,交叉纵横彼此裹挟,许久没有尝到的甘甜滋味在两人唇舌间浮现。能够象这样被命运怜悯一次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好了,两个人谁是被谁驱逐着,谁又被谁牵引着,这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就是孙克,她就是殷爱,他仍然抱着她,她仍然在他的怀里。   泪水不可抑制地流淌,孙克闭起眼睛,不愿相信现在舌尖上尝到的咸涩滋味是从自己心底里流出来的,这六年来,除了知道父母噩耗的那一天,他从来没有哭过,而此刻他却因为一个吻落下眼泪。殷爱也尝到了孙克的伤心,她捧住他的脸,怜惜地亲吻着摩挲着,指尖在她想念过无数次的轮廓上游走,他的额头,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轻颤着的睫毛。   两具身体同时交迭,不经意间已经深陷在了柔软的床上,浴巾早已经不知道掉落在了什么地方,孙克一边恣意地抚摸殷爱,一边拉扯着自己的衣扣。他急切地需要与她肌肤相贴,并不完全是因为□,而是一颗荒凉许久的心想要立刻浸回到温柔的河流里,那些干裂流血的皮肤想要愈合,涸渴已久的灵魂需要灌溉,几乎被掠夺一空的生命需要重新被填充。   爱就是一条走不完也走不厌的道路,比起六年前,孙克现在的动作要生涩许多,他已经不太能控制自己的力道,有好几次都听见殷爱明显压抑着痛楚的低哼。殷爱一点也不收敛自己对孙克的渴望,她用从来没有过的放浪态度回应他的热情,尽管身体的每一寸都被他探索着,但她仍然觉得不够,不仅探索,她还要更激狂的占有,她可怜巴巴地哀求他的嘴唇和手掌,那一处,每一处,都都要沾染上他的气息。以往从来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器官,她想要的方式,还有,还要,很多很多,更多更多,无数这样破碎的呢喃在孙克耳边响起,他全力以赴取悦着殷爱鲜花一般盛开的身体,因为她快乐,所以他才更快乐。   没有人注意到窗帘还是开着的,明媚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着两具缠绵的身体,深色白色的皮肤上时光时影,汗水和气息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在快乐到了极致时,殷爱沙哑的呻吟轧然而止,孙克俯在她柔软的胸膛上喘息良久,再抬起头来,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可两个人的身体还保持着这种别扭的姿势,孙克小心翼翼地从殷爱身体里退出来,轻柔地把她摆放在身边,让她枕在自己右边的臂弯里,微侧着朝向他的胸口。   殷爱迷离地睁开眼睛,向上看见孙克的视线,然后放心地笑笑,把手伸过去让他握着,头一低,只用一秒钟就又沉入梦乡:“孙克……孙克……”   孙克吻了吻她的额头:“在这儿……”   “嗯……”浅淡的笑容停在殷爱唇边,这一次的沉睡是六年来最香甜的一次,她宁静满足地在一个怀抱里闭起双眼,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站在大院宿舍的窗口,外面是满天落霞和正在沉没的夕阳,一切都还停留在那个时候,美好的人生刚刚开头,所有的恶梦都没有发生,所有最珍贵的都还握在手心里,她只要把五指合拢,就可以永远都不失去。   37   37、第十二章 天际是过往交错的记忆(一) ...   第十二章   象殷爱这种长期生活在办公室里平时又疏于锻炼的白领,吃苦受累的能力其实很差,两天没吃好睡好,再加上一场剧烈的活动,让殷爱在床上足足睡了十二个小时,从中午十二点一直睡到晚上十二点,终于被肚子给饿醒了。   睁开眼睛,枕边空无一人。殷爱一个激灵坐起来,低头看看,身上被套了条睡裙,她跳下床光着脚冲出卧室,在看到阳台上一个男人的背影时猛地松了口气,可随即又把心拎到嗓子眼,站在那儿半天没动弹。   张海洋听见殷爱的脚步声,慢慢转过身来,低声说道:“你醒了。”   揉乱的一头长发蓬松地垂到腰间,睡裙一边肩带滑落,殷爱仓惶地四下里张望,不大的房子里除了她和张海洋之外再没有一丝声息,到处都是安静,餐桌上放着一锅冰冷的方便面,空气里有淡淡的烟味,她飞快看向玄关,那里只有一双张海洋的皮鞋。   “他走了,下午两点钟走的,现在应该已经到上海了。”   殷爱又飞快把脸转向张海洋,嘴唇哆嗦了几下,用力抿紧。   张海洋从阳台进来,走到殷爱面前,低下头爱惜地看着她,把她滑下来的肩带扶回肩上:“饿了吧,我叫了外卖,用微波炉一热就好。”   殷爱象是没听到他这句话,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心里冰凉,但又有汗浸出来。孙克走了,在那样无与伦比的快乐和幸福之后,他又走了……   低下头,殷爱的两只肩膀情不自禁开始抖动,她突然觉得全身都冷,仿佛有冷锋过境,温度骤降,整个身体从里到外都透着寒意。她茫然地用手按按疼痛的太阳穴,转身走进卧室,打开衣橱取下外出的衣服。   张海洋跟进来,把衣服从殷爱手上抢过来:“你干嘛?”   殷爱不肯松手,用两只手抓着衣服:“我去找他。”   张海洋浓密的眉毛向上挑了一下,他并没有立刻放开手,而是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开五指,向后退了一步,若有若无地淡然微笑:“是吗……那也先吃点东西吧,好吗?”   “海洋……”   “几分钟就好,你等着,我去热。”   “海洋!”   张海洋笑着拍拍她的头,走出卧室。殷爱拿着衣服换也不是,不换也不是,她颓然地坐在床边,低下头去把脸埋进衣服里,无力地摇头:“海洋哥哥,我该怎么办……”   张海洋在卧室门口站定,听着身后殷爱的叹息。   是啊,该怎么办?这个问题不仅仅是殷爱,他,孙克,都同样困惑着。每个人都有不甘不舍,也都有不得已,这个尴尬的局面太伤人,无论是谁做出怎样的选择,都只能是伤上加伤,让大家更痛苦。可是不做任何只继续僵持下去,痛苦的程度只怕会更深。他没办法回答殷爱的问题,咬着牙走进厨房里,把已经冷了的外卖放进微波炉,拧动开关,看着里面旋转的餐盒。   殷爱没有去找孙克。她食不下咽地吃了点东西以后,就和张海洋坐在沙发里发呆,茶几上放着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咖啡,殷爱闻着苦苦的香味,抱紧怀里的靠枕。张海洋清清嗓子,沉声说道:“孙克的事,我打算明天告诉我爸妈,我爸这几年也很替孙克担心,知道他现在出来了,我爸会很高兴的。”   殷爱闷着头不说话,伸手去端咖啡,张海洋习惯性地把杯子拿走:“喝了两杯了,到量了。”   “海洋哥哥……”   他站起来:“你早点休息,我先回学校了。”   “这么晚了你要走?”   张海洋笑笑:“明天星期一还要上课,我也不能总是迟到请假。我开你的车,很快就到。”   殷爱也站起来,没话找话地说道:“储物格里有油卡,公司发的,没油了就用卡去加,别浪费钱。”   “我知道,不会跟你客气。”   “还有过桥过路费停车费,发票都拿来,公司可以报……”   “小爱!”   “嗯?”   张海洋看着她的眼睛:“你也别跟我这么客气。”   殷爱怔怔地点了一下头,跟着张海洋走到玄关,看他换过鞋,拿了车钥匙和手机钱包走出去。大门乓地一声关紧,房子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殷爱手握着门把手,额头抵着门板,很久都没有挪动。不经意间透过门上的猫眼往外看,张海洋半侧着身子站在电梯口,电梯的门打开,过了一会儿又合上,他象是没看见一样,嘴角噙着烟,一直低着头盯着地下的某一处。   殷爱心里疼得厉害,她背转身靠在门上,有心出去把张海洋拉回来,又怕把他拉回来会让他更难过。比起孙克,她更不愿意见到这个样子的张海洋,海洋哥哥是无所不能的,是最强大的,他不应该象这样一个人落寞地躲在没有人能看到的角落里,他应该有足够的理智和方法应付一切解决一切。   是因为她么……是她让海洋哥哥变成现在这样的……   殷爱咬住嘴唇,还是不能忍住即将脱口而出的啜泣,她立刻抬起右臂用力咬住手背,用尽力气不哭出声来。   电梯门再次打开,怀里抱着大包小包的岳玥看见傻站着的张海洋明显一愣:“看什么呀,赶快来帮我拿东西!”岳玥说着,把手里那一堆全塞给张海洋,也不管他这是要走还是刚来,推着他回到殷爱家门口,按下门铃。   大半夜地从上海赶回来,岳玥累出一身臭汗,她先洗把澡,换过衣服以后出来,一边吃殷爱没吃完的外卖,一边解释自己迟归的原因:“那,这是我帮你带回来的礼服和婚纱,你没功夫去选,这都我挑的,我的眼光肯定比你好,放心吧,你穿着肯定好看。尺寸可以在宁城改,明天我陪你去找裁缝试衣服。”   “岳玥,你怎么……”   “干嘛,你跑去上海不就是想要买衣服的吗?还有几天就要结婚了,难道你还有功夫再跑过去一趟吗?”   殷爱看看张海洋,他也正看向她。婚期没几天就要到了,张海洋妈妈热火朝天地准备着,早就把请帖都发了出去,酒席只有几桌,菜式却反复研究过,烟酒也都在能力范围内用最好的,还有喜糖,两位妈妈跑了好多家店,选了将近二十种式样拿回来让殷爱挑,喜帖就更慎重了,常年练习书法的张国勇师长亲手用工工整整的小楷写完所有喜帖。双方父母四位长辈在婚礼上的穿着,戚丽颖和未来亲家母也十分重视,商量来商量去各自准备了中式西式两套行头,婚庆公司在两位妈妈的百般挑剔下,拿出了让大家一致称赞的婚宴布置效果图。   所有所有都已经准备妥当,就等着婚礼开场。可是孙克突然回来了,之前对未来生活的所有预期都被打乱,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是好。岳玥看看殷爱,再看看张海洋,眉头皱在一起:“喂,你们该不会告诉我,不想结婚了吧!”   张海洋嘴角一抿:“岳玥!”   “不是不想结婚的话,那就是还继续结啰!”岳玥放下筷子,从餐桌边走到沙发旁,打开一只体积很大的纸盒,从里头拎出一件白色婚纱,“怎么样,漂亮吧,告诉你吧,我可是犹豫了很长时间,这么漂亮的婚纱我都想留着自己结婚的时候穿!殷小爱,感动吧!”   殷爱勉强笑笑:“很漂亮,很感动。”   “不是什么有名的牌子,你也知道啦,桂由美那种档次的婚纱最少要提前一两个月预订,你这回是赶不上了!不过不用遗憾,可以用配饰来提升档次,我都帮你想好穿这件婚纱要配什么首饰了,我老爸去年送给你妈一套粉钻首饰做结婚纪念日礼物,下了血本的,你就A过来戴戴,不然整天放在银行保险箱里也挺浪费的。还有啊,”她放下婚纱,又打开一只盒子,拎出一件颜色十分正的红色礼服,“当当当当,dolce&gabbana,原来我还不知道dolce&gabbana在上海也有门店,哈哈哈,刷的是我老爸的卡,你要还钱就去把钱还给他,张海洋也有份,d&g西装,对了,你们结婚那天你到底是穿西装还是军装啊!”   岳玥一件一件地显摆完了礼服,最后还拿出一件款式颜色都很暧昧的睡裙,开着玩笑在殷爱身上比划,刻意地瞄她的前胸:“我很担心会不会千万不要弄巧成拙唉,某些人的尺寸好象很不适合穿性感的衣服!”   殷爱看着她手里那件自己以前从来没尝试过的玫红色镂空真丝短睡裙,光是看看就能感觉到它穿在身上会有的美丽,只是这样一件衣服……真的要让她穿着出现在张海洋面前吗?   三个人一起沉默了,张海洋坐在一张单人沙发里,习惯性地挺直背脊,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殷爱则是软塌塌地窝在长沙发一角,头发乱糟糟的,情绪也乱糟糟的。   岳玥脸上的笑容隐去,她把睡裙扔回包装盒里,两只手抱在胸前,向后靠着沙发背,肃然地笑了两声:“说话啊,你们这是在干嘛?怎么一个个都是这种臭脸,什么意思嘛到底!怎么想的?说我听听。”   “岳玥,你别……”   “我别什么?”岳玥挑眉盯着殷爱,“我别管你是吗?”   “不是!”殷爱咬咬嘴唇,低下头,“别这么说,我……给我点时间好吗?我现在……”   “还想要多少时间?六年了,时间还不够久?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张海洋沉声唤了一声:“岳玥……”   “还有你!”岳玥扭头狠狠地瞪着张海洋,“她稀里糊涂二十多年了我不跟她多啰嗦,你也跟着一起犯傻么!张海洋,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在做些什么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都不是小孩子了,这不是扮家家酒,结婚不是让你们拿来开玩笑的事!”   “没人想拿结婚来开玩笑,只是现在情况有点突然,我……我们都需要冷静。”   岳玥冷笑着打断他:“冷静个屁啊!这么多年你除了冷静还做了些什么?其实我真不想这么说的,张海洋,你是我见过最优柔寡断的男人,你永远都只会站在那里等,从来不会为自己争取!我拜托你在冷静之前先清醒一下好不好,你当你是王宝钏吗,你就是再等个十八年也不会有薛仁贵回来的!我不管,反正我礼服都帮你们买回来了,要不要结婚你们自己看着办,下次再有谁跟我说什么突然什么冷静这些废话,别怪我翻脸!”她说得有点上火,看见茶几上放着的咖啡,也不管是谁的杯子,拿起来就喝了两大口,“我不知道你们心里乱七八糟都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既然决定结婚了就是决定全心全意爱对方一辈子,不管出什么事,一辈子就是一辈子,不准分开不准变心,心里全都是他,只有他。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就匆匆忙忙决定结婚,这种人我最讨厌!哭什么,殷小爱我告诉你,我说的就是你!是,之前我们是不知道孙克还活着,那又怎么样?一个男人能用六年时间来等你,这还感动不了你吗?你还要张海洋怎么做?”   殷爱用手捂着脸摇头,岳玥深吸几口气把眼睛里的泪意逼回去,重重地把咖啡杯放回桌上:“婚宴也订了,结婚证也领了,这个婚你们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我这就去上海,我去找孙克,让他滚蛋!都是他害的!装死什么的,他以为他是谁?他凭什么做这种让所有人都痛苦的决定?既然死都死了,他又回来干什么!自作自受,活该他一个人孤单受罪,没人会同情他,他滚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不要再出现!”   张海洋皱皱眉:“岳玥,谁也不想这样,别这么指责孙克,我知道他,如果当时换成我,我的选择也会和他一样。”   岳玥直直地盯着张海洋:“你们都喜欢说如果,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如果,如果如果如果,只会拿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来如果,这有意思吗?你们怎么不多想想现在!把你们哭的功夫还有犹豫徘徊的功夫都省出来想想要怎么做,也许问题早就可以解决了。”   一口气说了这些,岳玥长叹一声从沙发上站起来:“不说了,说得再多我也不能代替你们做决定,如果你们还当我是朋友的话,就听我最后一句,现在不是拖拖拉拉的年代,蝴蝶夫人那套早就过时了,爱情不是拿来牺牲和成全的,爱情是拿来让自己幸福的,明白吗!”   38   38、第十二章 天际是过往交错的记忆(二) ...   可是爱情和幸福的关系,其实又有谁能真正理清呢?   星期一早晨,一夜没睡的殷爱顶着两只黑眼圈出现在了公司里。再累,再难过,工作还是要继续。只是她人虽然坐在办公室里,电脑开着,文件资料也堆了一桌,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一上午都在忙些什么,脑子里和心里满满的全都是孙克和过去两天里发生的事。   吃过午饭,午休的时间里,殷爱坐在椅子上,眼睛看着桌角上放着的电话,思忖良久,伸手把话机拿了下来。   她不知道孙克的电话,不过她记得那辆厢式货车上的名字和车牌号,打上海的114查询到搬家公司的电话,再拨过去询问孙克的电话,接电话的调度小姐口气有些奇怪,也许这种公司很忌讳工人和客户直接联系,因为害怕会有跳过公司私下里进行的交易。殷爱想到会有这么一问,她镇定地微笑解释说自己的远房亲戚在孙克手底下打工,因为手机被窃丢了电话号码,只好通过这种办法来打听。   调度小姐狐疑地问了半天,最后好不容易报了个手机号码。殷爱道谢之后挂断电话,拿着号码左思右想,一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定,傍晚,等到过了下班时间,公司里所有人都走了,她这才下定决心似地拨打孙克的手机。   既有点失望又有点在预料之中,孙克的手机已经关机。殷爱无奈地再次拨通搬家公司的电话,接电话的还是调度小姐,她很漠然地告诉殷爱,孙克下午刚和公司签了车辆退包协议,除了手机没有他别的联系方式,如果不是很着急的话,两个月以后孙克会来拿安全押金,到时候公司可以帮忙问一下那位远房亲戚的情况。   “退包!”殷爱霍地站起来,“什么意思?”   “就是他不干了。”调度小姐有些不耐烦,“小姐还有别的事吗?我们这是业务热线,请不要因为私务一直占用,好吗?”   放下电话,殷爱急匆匆地把电脑一关就向办公室外走去,和关关打了个招呼,然后直奔火车站,买了最近一班去上海的动车票。   整个旅程里,心一直慌乱地在嗓子眼跳动,手机就握在手里,眼睛盯着仿佛动也不动的时钟,每隔五分钟就拨一遍孙克的号码,每隔五分钟失望一次。他要干什么?是想要彻底跟她和过去永别?还是想让她恨他一辈子?   殷爱闭起眼睛,无力地靠在座椅上。孙克,如果你真的不告而别了,我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原谅你……   从火车站打车到孙克的住处用了很长时间,一来因为殷爱对上海的路不熟,二来她这几天心力交瘁,根本也记不住路,幸好司机师傅很有耐心,在殷爱指的那一大片范围里东绕西绕,终于绕到了一个她能认得的路口。   一路在窄巷里小跑,看到熟悉的蓝色厢式货车时,殷爱激动地按住狂跳的心脏,加快脚步跑进那个从来不上锁的破旧院落。七八个搬家公司的工人正坐在院子里商量着什么,看见突然跑进来的殷爱,所有人都有点意外,刘金火站起来对殷爱微笑说道:“小姐你好,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殷爱听不见也看不见其他,她睁大眼睛四下里张望,孙克不在院子里,他住过的那间屋子门锁着。刘金火又笑笑:“找孙哥的吗?他没在。”   “他……他在哪儿?”   刘金火脸上有些黯然:“他不干了,让我们到别的地方另找活干,他的车也要卖了,过两天就有买家……”   “我问他人现在在哪里!”   “他啊,刚走,去火车站了,说是要回老家一趟,回来再……”   殷爱没等刘金火说完,转过身跌跌冲冲地冲出小院,沿着来时路向外跑,刘金火看她的样子有点不对劲,赶紧跟出来,和殷爱一起连跑带颠地奔到外头大马路上,和上回一样帮她拦了辆出租车。   从坐进车里,一直到到达火车站,殷爱的眼泪一直没有停住,所以当她冲进售票大厅,用有些激动的速度和方式在人群里游走寻找的时候,很是让周围的旅客们侧目。   每一个身高和年龄相似的背影都让殷爱的心跳加速,跑过去很不礼貌地盯着看一眼,再绝望地转身离开。隔着或近或远的距离,殷爱惊惧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再也不能一眼就从人群里认出孙克了。象是一行并头北飞的大雁,启程不久就有一只掉队,而经历了长途迁徒之后,她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一个空缺的位置,她能记得的还是他在六年前的翅膀,已经不知道现在的他是怎样飞翔的了。   殷爱捂住嘴,在众多诧异的视线里再也控制不住地低声哭泣,她无助地在人群里转身,再转身,向着每一个依稀的希望奔跑,失望之后更加无助地哭泣。   真的就这样再一次失去了吗?   这一次的别离,又要用多少年才能重逢?   生命里所有明亮清澈的阳光都只照在六年前的记忆里,她以为走着走着终于在迷局般的时间里找到一条回到过去的道路,可是刚刚迈步就又绕回终点。命运象风一样从她身边急速掠过,她能感觉到脸颊和心被某种粗砺的东西狠狠刮过,但伸出手去却抓握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远走,一转眼就消失在辽远天际。   双脚踩在现实尘土中,心还象风筝一样远远飘在六前的天空里,那个举着刀斧把名字錾刻在她灵魂上的男人,他难道不知道她身体里已经不剩多少自己,再这样被席卷一次,生命也就彻底贫瘠,那根风筝上的线也就要断了。   断了,孙克,孙克……   售票大厅里没有找到,那么就到候车室去找,还有外面的广场。殷爱一路走着,步履凌乱,视线模糊,眼前一阵阵发黑。   刘金火万分庆幸自己也跟着到火车站来了。   目送着殷爱坐的出租车走远之后他心里越想越不对劲,好好的她怎么哭成这样!打孙克的手机是关机,也不知道这种事应该和谁联系,在路边犹豫地站了一会儿,他也拦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两人前后脚也就十几分钟的事,可是上海火车站太大了,刘金火到处找着不见踪影的殷爱,急得脑门上全是汗。刚才怎么没跟她一起过来!多花一趟车费是小事,万一那位小姐出了什么事,他该怎么向孙哥交待!看样子孙哥这次匆匆忙忙地退包卖车,都跟她有关,两人之间的关系绝对不一般!   刘金火没什么文化,人却十分机灵,个子高,眼睛也尖,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象只小泥鳅。他站在售票大厅门口向广场上望过去,就看见一个穿着裙子的年轻女人摇摇晃晃欲倒。一口气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他正好赶得及扶住快要昏倒的殷爱。   孙克的手机依然关机,无奈之下,刘金火只好从殷爱的包里翻出她的手机,打开看看上头正好有未接电话在跳动,张海洋三个字后面的括号里是个焦急的‘17’。   没地方可去,坐在广场上或者候车室里不是办法,刘金火摸摸口袋,出来的急,没带多少钱,火车站边的高级酒店他住不起,小旅社好象又有点配不上这个女人,思前想后,还是打辆车把殷爱带回租住的地方,用孙克放在花盆底下的钥匙打开房门,让她在他的床上躺一会儿。   张海洋在接到电话以后立刻开车离开学校,一路也管不了限速不限速,用最快速度在高速公路上狂奔,只用了三个小时不到就赶到孙克的住处。刘金火刚从孙克房间出来,手里端着一杯加了蜂蜜的牛奶,从旁边小超市里买的,可是殷爱没有喝。   张海洋朝刘金火点点头,大步走上台阶跨过屋门,他激烈跳动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光线昏暗的屋里烟味还没有散尽,殷爱侧躺在墙角的单人床上,脸朝着墙,象是安静地睡着了,走近后才看清,原来她没有睡,而是睁着眼睛看向那一面墙的I。   和孙克当了那么多年兄弟,张海洋当然知道这个字母在孙克心里的秘密。他又何尝不是对这个普通的英文字母格外重视,I,是我,也是她的名字,爱,我爱,爱我,我的爱,爱的我,小小一个字母里可以寻找出很多种让人悄悄喜悦的意味。   把手搭在殷爱肩头,张海洋轻轻抚了抚她,握住她的胳臂:“小爱。”   殷爱头向后侧了侧,很快又更深地转向床里。张海洋知道她在哭。六年了,除了刚刚知道孙克死讯的那一阵子,殷爱从来没有象这两天这样哭的这么多,她表面上是个柔弱的女孩子,但是相处久了他知道她身体里也有一股很强的韧劲,这个世界上,除了孙克,恐怕没有什么人能这么重地打击她。   喉间发酸,从小到大,对她的疼爱已经成了习惯,成了天性,张海洋弯下腰把殷爱抱起来,用力揽住她,转身向外走:“我们回家,小爱,回家。”   刘金火跟同伴要了点茶叶泡上,端着走到门口,就看见那个穿军装的男人抱着昏倒的女人从孙哥房里出来,把她放进开来的小车里,跟他摆摆手算是打招呼,坐上车就开走了。他追上去喊了两嗓子,车里的人根本听不见,很快就驶离这间破旧的小院。   孙哥跟这两个人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刘金火百思不得其解,看看手里刚泡好的茶,抿一口,苦得他两根眉毛都皱到了一起。   殷爱躺在后排座上,蜷着两条腿,睡得一动不动。泪水也没有流太久,总会有干的时候。张海洋把手放在了音响的开关上,停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按下去,音乐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给人以安慰,悲伤到了极致的时候,空白一片的沉默才是心灵最需要的。   归程的车速比来时候还快,张海洋象是跟谁憋了一口气,急迫地想带着殷爱快一点回到能让她舒心平静的地方去。他从后视镜里看着殷爱的背影,咬着牙,把油门再向下踩一点。   又是不到三个小时,终于回到了殷爱的家,一进门,张海洋就拉过殷爱,把她抱在怀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径直把嘴唇按在了她的嘴唇上。   殷爱昏昏沉沉的脑子被这个吻弄得更乱,她左右扭动头颈,想躲开这个吻,可张海洋只用一只手就牢牢把握住了她的头,不让她有丝毫躲避的空隙。这个吻十分热烈,热烈得几乎象是在泄愤或者谴责,张海洋皱紧眉头一遍一遍在殷爱的唇瓣上吸吮,舌尖也和她的勾舔着,另一只手紧锢在她腰上,全身的肌肉都因为用力而紧绷。   在吻的时候,张海洋一直睁着眼睛,没有错过殷爱惊慌的表情,他缓缓停下这个吻,痛切地拥紧她:“岳玥说的对,我是全世界最优柔寡断的男人!从今天起我不再等了,我什么也不管了……我只要你过得幸福,小爱,如果他只能是让你伤心,那么你的幸福就让我来给……我不会再把你让给任何人!”   殷爱震动地看着张海洋,整张苍白的脸庞上只有嘴唇被吮吻得鲜红,仿佛是枝头剩下的最后一朵花瓣,摇摇欲坠地对着他颤抖。或许这是最后一次把她摘下来收进心里的机会了,张海洋不让自己深想此刻殷爱眼睛里的退缩和胆怯都是什么意思,他坚决地再次俯下头,向她的唇上吻去。   39   39、第十二章 天际是过往交错的记忆(三) ...   殷爱依然无法躲闪,她的力气在张海洋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她只能在两人的嘴唇就要贴合在一起的时候,突然轻声哀求地唤了他一声:“海洋哥哥……”   张海洋咬着牙,探究地看着殷爱,额角上的血管一下一下地跳动着,“海洋哥哥……”殷爱感觉到他的力气比刚才还要大,惊惧地又唤了一声,抵在他胸前的双手也紧张地抓握住了他的军装前襟。军装底下的胸膛上下起伏,胸膛里心脏越跳越快,血液里骄傲的天性让张海洋果断地把犹豫抛到一边,面对胜利,真正的军人都喜欢采用白刃相接的战斗方式。   于是殷爱被粗鲁地抱离地面,张海洋搂抱她的双手不象以前那么克制,这次是为了拥抱而拥抱,根本没有顾忌男女之别,他的手炽热地滑过殷爱的身体,不让她挣扎,不让她拒绝。   殷爱被扑按在床上的时候眼前黑了好几秒钟,她大张着嘴往里吸气,身上被重重压着,她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张海洋不知道是在跟谁较劲,也许是在跟他自己,他放任自己的手掌在殷爱身体上流连,每一寸向往渴望过无数次的皮肤都吸引着他的指尖。   那间黑乎乎的屋里,殷爱孤单躺在床上的背影始终在张海洋眼前闪现。他不能原谅自己对殷爱和孙克的纵容,或许从一开始他就错了,那一年他闯进殷爱卧室看见刚睡醒的她时就不应该放手,他应该用他的力量把心爱的人抢过来。还有没有孙克的这六年,如果他早一点用强硬的手段把殷爱留在身边,可能也不会有现在的痛苦局面。   谁都在痛苦,而他最舍不得的小爱最痛苦!他不是罪魁祸首,可他无数次错过了改变结局的机会!所以这一次不能再错过了!   张海洋听见了殷爱的呼痛和哀求,也看见了她的眼泪,但是他让自己移开视线,只专注地看着她衣襟下洁白的胸口。在张海洋懂事到现在的这十几年里,他在很多个夜晚臆想过她娇媚的样子,现在这具身体就在他身下,只要他稍微再使一点劲,就会完全地袒露在他面前,从此以后他就可以毫不保留地把全部的爱都给她,他有了足够的理由宠爱她呵护她,不让她吃一丁点苦伤一丁点心,他要让她成为最幸福的女人。   只要……只要……他能再坚决一点!   可是殷爱的眼泪不断浇在张海洋的欲望上,他从不知道一个女人的眼泪能有这么低的温度,它流淌过的每一处都慢慢变得冰凉,火焰也慢慢开始熄灭,剩下一些虽然不甘心但也无力再燃烧的灰烬。   张海洋两只手握着殷爱胸前的衣服,衣襟已经被扯向两边,底下的胸衣徒劳地成了身体的最后一层阻挡,殷爱的手臂被别扭地压在身下,她努力用最后的力气胡乱拱动着想要逃脱:“海洋……不要啊海洋……海洋哥哥……不要……”   张海洋闭起眼睛,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把殷爱拉开的衣襟又缓缓理了回去,他两只手撑在殷爱体侧俯看着她。从这样的角度看过去,他的小爱更漂亮,虽然眼角挂着泪水,但是会有一种可以完全占有她保护她的感觉,只是……张海洋咬着牙,脸颊上抽动了一下,只是他突然发现,真的就象岳玥说的那样,爱情不是拿来成全或者牺牲的,殷爱心里的人永远不会是他,不管再过多少个六年,她甘愿等待的人,也永远不会是他……   闭起眼睛,张海洋低沉缓慢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殷爱抽泣地把脸别向一边,修长的颈项和凸起的锁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她哽咽地说不出话,只能哭。   “对不起……小爱……我……”   也许每一段年少都有自己的执着,张海洋这一刻终于知道,并不是所有的执着都能坚持到最后,他忽然觉得很累,身体里每一处都累,就连心跳也变得那么费劲。他摇摇头,拿过一边的薄毯盖在殷爱身上,小心地抚了抚她的脸颊,用指背擦擦她脸上的泪水。   年轻的军人从床上下来,背朝着殷爱胡乱整理一下衣匕,肃然地沉默了一会儿:“什么也不要想了,所有事都有我,你……你好好休息吧……对不起……”   殷爱一直别着脸,她听见张海洋匆匆离去的脚步声,也听见大门被轻轻合起,哭泣哀求让她眼睛疼嗓子疼,胸前和腰腿间被他抓握过的地方也很疼,可所有这一切都比不过心里的疼。蜷起身子,殷爱抱住双臂,把自己埋在毯子下面,闭起眼睛,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她只想要专心地哭一会儿,心里郁积的悲伤实在太多,她快要承受不起,快要崩溃了。   让那么多人盼望的婚礼,最终还是取消了。   张海洋妈妈坐在戚丽颖对面,好几次想开口,却又只能叹息:“孩子大了,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这好好的……怎么又……”   戚丽颖心里也一肚子疑问,前几天她正和张海洋妈妈在美容院里做脸,就接到老公的电话,让她们赶紧回家去。两个妈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冲回去一看,张国勇正对着张海洋大发雷霆,要不是岳玥爸爸在一边拉着,巴掌就已经扇到脸上去了。   张海洋妈妈吓一跳,拉住暴跳如雷的老公,一迭声地问怎么了。张国勇气得不行,用手指着儿子说不出话来,岳玥爸爸也满脸的不高兴,还是张海洋镇定地说道,他不想结婚了。   这下捅了马蜂窝,戚丽颖先是惊,后是怒,张海洋妈妈象是没听明白这句话,很久以后才反应过来,握起拳头狠狠往儿子胸前捶去:“你发的什么疯!这种玩笑也能随便开的吗!”   “妈,我不是开玩笑,我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张国勇按捺不住,一拳把张海洋打得歪向一边:“小兔崽子,你再给我胡说一句试试!我打断你的腿!”   那一整个晚上,张家就这样鸡飞狗跳地闹腾着,四个家长有的打有的骂有的劝有的拉,张海洋不让不躲,站在那儿让爸妈发泄怒气。岳玥不知什么时候也回来了,站在玄关看着张海洋脸上被打出来的痕迹,咬着嘴唇不发一语。   不管怎么问怎么狠,张海洋始终只是一句不结了,戚丽颖知道张海洋妈妈的心脏不怎么好,眼看着她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赶紧把站在门口发愣的岳玥喊进来,又和老公一起拦住张国勇,让岳玥把张海洋拉走。   一离开院门,岳玥立刻把张海洋的手甩开,气鼓鼓地迈开大步在前面走着。张海洋用指背按一按被打得生疼的嘴角,追上岳玥,伸手拦住她:“殷爱呢?你怎么没陪着她?”   岳玥粗鲁地挥开他的手臂:“你管我!”   “岳玥!”   岳玥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上:“别叫我!看你就烦!讨厌!”   张海洋皱着眉,深吸了几口气,抬脚离开。没走出几步,又被岳玥凶狠地拉住。   “干嘛,你不是看着我就烦吗?”   岳玥咬牙,漂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笔直盯着张海洋:“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取消婚礼!”   张海洋垂垂眼帘:“不是你说的吗,让我们把哭和犹豫的功夫腾出来做决定。”   “你做的就是这种决定吗!”   张海洋微扬着下巴,抬手把帽沿拉得低一点,两只深邃的眼睛看着路边整齐的白杨树:“是,这我的决定。”   “你这样,殷爱怎么办!”   张海洋淡淡地笑了:“岳玥,我想你可能也明白,我这么做,才是对我,对孙克,还有小爱,对我们三个最好的决定。”   “可是你喜欢她啊!”   “可是她心里没我。”张海洋飞快地接过岳玥这句话,虽然心里已经有认知了,但当真把这样一句话说出来,张海洋的心一阵收缩,有一丝很难忍受的疼痛从胸腔向四脚蔓延,“现在不会有,将来也不会有,之前我或许还有一些希望,但是现在不可能了。我很明白,在殷爱心里,孙克永远不可能被取代,如果我继续坚持,只能让我们三个人都痛苦。”   “不让他们痛苦,你就宁愿自己痛苦?”   “让他们陪着一起痛苦,我也还是会很痛苦,所以不如干脆到此为止。”   岳玥咬咬嘴唇:“你……你舍得吗?”   张海洋眉梢跳动:“不舍得也要舍得,这种事,多拖一天,就多难过一天,我拖得够久了,我只是想试试看,说不定放下一切,我还能活得轻松一点。”   “张海洋!你就这样认输了!你还能不能更差劲一点!”   “我不是认输,我是一直都没赢过。”   “你怎么没赢过?殷爱不是都已经答应你的求婚了吗?只要你不放弃你就可以赢,孙克他凭什么凭空消失了六年,现在突然冒出来就能把殷爱再从你身边抢走?张海洋,你别傻了,殷爱心里有你的,她只是一时意乱情迷,接受不了现在的事实而已,时间一久她就会明白谁才是最适合她的人!”   “岳玥……”张海洋握紧双拳,眉心的痕迹越皱越深,“你错了,孙克并不是凭空消失了六年,对殷爱来说可能是这样,可对我来说不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我知道他没死,但是我没有告诉殷爱……如果我早一点把真相说出来,大家都可以得到解脱。我犹豫过很多次,但是从来没说,岳玥,我……别把我想得太好,其实我也是个自私的人,我也会做自私的事。”   岳玥愣住,张海洋对她笑笑,绕过她身边向大院门口走去,高大的身影挺拔巍然,一步一步都走得那么坚决。泪水冲进岳玥眼眶里,她看着他,突然抬起两只手圈在嘴边,对着他的背影用尽全力大声呼喊:“张海洋!”   张海洋停在一株笔直的白松树下,很久很久才转过身,远远看着岳玥因为哭泣而耸动的肩膀。   美丽的蝴蝶夫人巧巧桑站在海边向远处眺望,深情地唱着思念爱人的歌曲,mi metto là sul ciglio del colle,e aspetto gran tempo,哭泣让岳玥清亮的声音变得颤抖沙哑。唱了那么多遍的《晴朗的一天》,这一次低声地吟唱却唱出了一些全新的感悟。我只伫立在山丘翘首以盼,漫长的守候我也无怨无悔。她对着远处高大英俊的男人露出微笑,第一次发现这个唱段的歌词是那么优美动人,   夏天一过就是初秋,白杨树的树叶开始变黄,风吹过,就有叶子掉下来,打着旋从岳玥身边落下,纷飞的落叶里,岳玥不断呢喃似地重复这两句歌曲。她突然很想引吭高歌,很想立刻回到舞台上,用最美的歌声把这段歌曲唱出来。以前岳玥很不懂,明明《蝴蝶夫人》是个悲剧,按理说最打动人的应该是巧巧桑的泪水和绝望,可整部歌剧里最有名的唱段却是如此深情柔美,对未来充满了向往。   现在她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再怎么悲伤的故事,说到底都有一段因为爱情的前奏,真心相信真爱的人才会被这样的故事打动。每个人的心底里都有一个孤勇的巧巧桑,她不惧怕分别,也不放弃守候,她会在晴朗的日子里站在山岗上向远处歌唱。因为只要她一直坚定地唱着,就有人能听见她的歌,听见她的心。   40   40、终章——怀抱 ...   终章怀抱   在大家的情绪都稳定了一些之后,张海洋才把孙克的事说了出来。他先告诉爸爸张国勇,再找个适当的时机告诉了妈妈和戚丽颖,两位母亲根本想不到这当中的峰回路转,她们多少明白了张海洋的苦衷,既为这三个孩子的命运哀叹,也深深埋怨老天爷的不公平。   “我还记得那一年,我们都在老孙家包饺子,孙克他妈妈说,这两个傻小子,将来不知道哪个有福气,能娶到小爱……”张海洋妈妈说着,用手帕拭泪,“真是作孽啊,我们老了老了反而平安无事,他们小小年纪就要吃这么多苦,这是怎么回事,我真想不通……”   戚丽颖虽说在部队当了好些年的兵,不过现在在南方做生意,又嫁了个海外华人,这么多年潜移默化下来,很是有点宿命论。她也擦着眼泪,轻声说道:“要说人一辈子吃的苦享的福,这都有定数的,可能还是我们给孩子积的功德不够。大姐,过两天兜率寺有个法事,我这边有个居士朋友给我介绍的,说那儿香火特别灵验,我看我们俩过去给几个孩子多烧点香,诚心祈一祈福吧。”   张海洋妈妈一听也上了心,没有和坚定的无产阶级唯物主义老公商量,随便找了个借口,和戚丽颖一块儿茹素斋戒,诚心诚意地去寺庙里祈求三个孩子的平安顺遂。从庙里回来以后,戚丽颖陪着女儿住了两天,满心遗憾地和老公一起回深圳去了。   张海洋婚是不结了,不过调动的事情办得很顺利,毕竟有关系,只用了短短两个月不到的功夫就拿到了调令,到宁城这边的新单位报到,等指挥学院的培训一结束就去正式上班。新单位给他分了一套单身宿舍,军区大院里的筒子楼,条件比较一般,不过将来上班很近便,张海洋自己弄点涂料把屋子的墙刷了刷,从家里搬来几样旧家具,整理整理布置布置,住着也挺不错。   岳玥依然是整天在天上飞,世界各地跑来跑去地演出、宣传,《蝴蝶夫人》的成功给她铺了一条更为广阔的道路,而且在上一次拍过殷爱公司的广告并且取得很多出乎意料的成效之后,岳玥的老师也发现了商业手段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他开始尝试着在严格的遴选之下让岳玥参加一些商业活动推广歌剧,一方面让岳玥得到更多舞台上的实地锻炼,另一方面也可以更有效地在民众中推广歌剧。   在那一天的尴尬之后,殷爱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张海洋见面,在婚礼取消之后也没有去张家向叔叔阿姨解释,甚至今年的春节也早早飞回深圳,只是在大年初七回宁城以后才拎着礼物,匆匆过去拜了个年。工作成了她最好的掩护,公司的业绩每周、每个月都有提升,相应的工作量也肯定有所增加,殷爱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借口。有时候她宁愿在公司用一大堆工作压着自己,也不愿意回到只有九十几个平方但却感觉很空旷的住处,因为她一回去就会想起孙克,就会情不自禁打开电视又看一遍《情定日落桥》,就会再一次相信电影里两个少年童稚的誓言。   If two lovers kiss in a gondola,under the bridge of sighs at sunset,when the bells of the campanile toll,they will love each other forever。   如果两个彼此相爱的人,在日落时分乘坐着冈朵拉,当钟声敲响时在叹息桥下相拥亲吻,这样他们就可以相爱到永远。也许只有经历过现实打击的人才知道,这么美好的故事只会出现在童话故事里,生活里有浪漫,但更多的是苍白无奈,这些并不温暖的情绪会一点点消磨了爱情原有的初衷,让美好变得不太美好,誓言变得容易忘却。   殷爱不愿相信孙克也没能逃过时间和现实的磨砺,她不愿相信曾经也和电影里的主角一样笃信爱情的孙克,会真的忘了过去的一切。可是如果他没忘的话,怎么能走得那么毅然决然?在生死重逢的时候,在她那么悲伤的时候,头也不回地从她身边离开。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关关手里端着一杯奶茶走进来,笑咪咪地往殷爱桌上一放:“少喝点咖啡,这是刚买的,加珍珠加布丁加红豆,喝这个吧。”   殷爱接过来,把管子往里一插,急不可待地吸了一大口:“还是我们家关关好,真知道心疼人。”   关关做个鬼脸,下巴往墙上挂着的钟上点一点:“喂,要加班你自己加吧,我不陪你了,今天晚上有母上大人安排的饭局。”   殷爱乐了:“又相亲啊?你家母上大人怎么也不嫌累啊,哪儿找的那么多精英男?”   关关摊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耳根清静,只好去让胃口添点堵。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有什么事明天再做,都象你这样做老板,员工会很有压力的,明白吗!”   殷爱朝她摆摆手:“赶紧走赶紧走,哎对了,我这儿有岳玥送的make up for ever,要不要?哈哈哈,这次是不是也要拾掇出个哥特范儿啊?”   关关不客气地拿过那一小堆彩妆,怪模怪样地笑道:“那是当然,死亡哥特范儿!谁给老娘添堵,老娘就要让他吃不下饭,等着瞧吧,明天听我好消息。”笑着和关关挥手告别,殷爱端着奶茶离开坐了很久的椅子,站起来活动着有点僵硬的胳臂腿,慢慢踱到窗前,看着外头的满城星火。   又到这个时候了,怎么好象不久之前天还大亮着,等她再注意到,就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刻了。时间过得可真是快!   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殷爱没好气地说了一声进来:“还有什么吩咐啊,关大娘!”   打开门的人却是有小半年没见面的张海洋。   一口奶茶含在嘴里,殷爱差一点被珍珠卡到,连咳带喷弄得十分狼狈,张海洋走到桌边拽了几张抽抽纸递过去,殷爱满脸通红地接在手里,侧着身一通擦,等这阵咳劲过去了,才吸吸鼻子抬起头来:“海洋,是你啊,我……我还以为是关关……”   “我打你手机,转到她那儿了。”   “啊?是吗!”殷爱抓抓头,“哦对,我给忙忘了,下午到工商局去开了个会,不方便接电话,就转移了一下,回来几个岔一打,就没忘了撤销了。”   殷爱努力不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太生硬,她招呼张海洋坐在旁边的沙发里,又出去给他泡了杯咖啡端过来,然后靠坐在办公桌边,捧起那杯捣乱的奶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好象有点什么东西在手里,她就能镇定一点。   张海洋瘦了。他和很多军人一样,理着清爽的短发,外出的时候习惯性地还穿着军裤,只是上装换成了件浅色的衬衣,下摆整齐地收束在皮带里,穿上部队配发的三截头皮鞋,更加显得高大挺拔。   咖啡喝到一半,张海洋把杯子放回茶几上,微笑着说道:“下星期军区里有个演习,规模挺大,作训部现在忙得焦头烂额人仰马翻,我今天硬着脸皮跟领导请了一会儿假才能出来。”   殷爱笑:“找我……有事吗?如果出不来的话,打电话给我也可以啊。”   张海洋唇角微弯:“是有件事,我觉得还是应该当面告诉你。”   “什么事?”   他象是在思忖一样,顿了一小会儿才开口说道:“我托战友帮忙,找到孙克了。”   血色一下子从殷爱脸上消失,她定定地与张海洋对视着,深吸一口气:“他在哪儿?”   “在烟台。”   “烟台……”   “他把上海的车卖了,回烟台以后又买了两辆货车,现在和他原来的一个朋友一起做一点运输生意。”   殷爱手心发冷,心里一阵阵地抽痛:“是,是吗……”   “我一个战友的父亲以前是烟台的市领导,我托他帮忙打了个招呼,孙克现在挂靠在当地一个运输公司,好象专门负责运输百事可乐。”   殷爱低头很轻很轻地笑笑:“他一直都爱喝可乐。”   张海洋看着她落寞的模样,从裤兜里取出一张叠成方块的纸:“公司,住址,手机,都在这儿。”   “海洋……”   “有演习,我走不开,不然我会陪你一起去找他。”殷爱咬住嘴唇,手上情不自禁地用力,把奶茶杯子捏得有点瘪。张海洋站起来,走到殷爱面前,把马上就要往外滴的奶茶杯子从她手里拿出来,扔进一边的字纸篓,把那张纸条郑重地放在她手心,“现在的孙克不是我们记忆里的那一个,他身上的压力我们无法想象,他心里绝对比你更痛苦。我了解他,他以前有多骄傲,现在就有多自卑,尤其在你面前。你知道孙克是什么样的人,他只会把自己逼到无路可走,也不会愿意让你跟他一起吃苦……小爱,现在的孙克,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   殷爱看着那张纸条,虽然折了几折,不过薄薄一层信笺纸的背面还是依稀能看到黑色的水笔字迹。一道猜了很久也没能猜破的谜语,现在答案就在她手心里,她既想把它立刻打开来年,又害怕看到的会不是她想象中的结局。   张海洋握住殷爱的手,把她的五指握拢,让她紧紧握住那张纸条:“总要有人先走出第一步。男人也有软弱害怕的时候,别怪孙克,他会软弱会害怕,全都是因为爱你。这方面他既是个孩子,又很大男子主义,他不知道爱是彼此的、相互的,他只会傻乎乎地一直不停地往外给,他太爱你,以至于舍不得从你那里索取哪怕一丁点的爱……小爱,比起孙克来,你不够慷慨,我不够无私,现在是该我们做些什么的时候了,别象我一样只会傻站在原地等,男人也需要被哄被纵容,到他身边去,让他明白你的心,让他不再自卑自弃,请求你。”   殷爱泪盈于睫:“海洋哥哥……”   张海洋微笑着摇摇头:“我来半个多钟头了,这是你叫我的第一声海洋哥哥。”   “海洋哥哥……”   “小爱!”张海洋用手指按住殷爱急欲说话的嘴唇,他怜惜地看着她的脸,不错过她略有点发青的眼圈和睫毛上沾湿的泪水,“过去的事就都过去了,我会永远都在你身边,象以前一样,永远是你的海洋哥哥。”   殷爱用力点头,泪水滑出眼眶,张海洋好笑地刮刮她的鼻子:“好了,我只有两个小时的假,最好还是早一点回去,我第一次参加这么大规模的演习,这是一次好机会,不能有丝毫懈待。”   殷爱擦干眼泪,陪着张海洋离开办公室,走到电梯间,在显示屏上的数字键已经接近这一楼层,电梯门很快就要打开的时候,殷爱拉住张海洋的手:“海洋哥哥,你和岳玥,你们……”   张海洋脸上的笑容变深,他轻轻地抒了口气,扬扬眉:“我不知道,小爱,我真不知道我和她会怎么样……但是至少这也算是一次机会吧,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找到一片全新的天空。”   殷爱带着眼泪朝张海洋露出微笑,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住这个从孩提时就陪伴在身边的男人。世界上的所有人里,张海洋是陪伴她最久的一个,他们的感情早已经超越了亲情,虽然无缘成为爱情,但也能够暖透彼此的心。   “海洋哥哥,谢谢你……”   “傻话!”张海洋夸张地在殷爱头顶上敲了一下,昂然走进电梯里,在门缓缓关闭的过程里一直微笑地看着殷爱。   天上的每一颗星,就是地上的每一个人。人生营营役役,虽然她曾经象流星一样坠落过,但何其有幸是撞进了他的海域。她知道在他的怀里不会沉没,总有一天,会被他宽厚有力的手掌托举着,重新回到美丽的天空。   41   41、终章——天空 ...   终章天空   殷爱小时候养过蚕,孙克虽然很瞧不起这种女孩子的游戏,但是每天放学以后都会跑到大院警卫连住的院子旁边给她采桑叶,那儿有几棵高大的桑树,特别枝茂叶肥。   比芝麻粒还小的小蚕,吃着这种营养丰富的桑叶,几个月后就变得象小拇指那么粗,又软又白,皮绷得紧紧的,全身发亮。这个时候它就要结蚕了,弄点干草扔在养蚕的鞋盒子里,突然有一天早上醒过来,就会发现蚕已经上山了,正在草叶间勤劳地作茧。一根连续不断的银白色细丝从嘴里吐出来,不停地缠绕旋转,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住,直到裹得象牢狱一样不露一丝缝隙。   用情丝这两个字来形容爱人之间绵密不断的心意,是不是就意味着,爱情其实也是一座牢狱,爱上了,也就甘心情愿地作茧,绝不后悔地自缚。   殷爱的路痴程度还是很严重,从下高速进入烟台市区以后,一路也不知道问了多少次路,跌跌爬爬好不容易摸到了张海洋给她的那个地址。   这是个位于烟台市郊的大型仓储物流公司,孙克和跟他一起跑车的另外一名司机一起,就住在公司的车库里,他现在的活比起搬家公司来相对要轻松一点,主要就是负责运输百事可乐和一些饮料、食物等等,运输范围就是山东省内以及周边邻近省市,不用再象以前那样出苦力搬上抬下。   殷爱车开的很慢,一大早出发,到地方的时候天已经擦黑。顾不上吃晚饭,殷爱拎着包直接就去仓储公司的门卫那里打听孙克的具体住处,一个热情的烟台小伙子帮殷爱拎着包,把她领到公司东北角的一排旧车库前,正要找也住在这里的人细问,身边有个人惊喜地叫了起来。   “殷小姐,真没想到在这儿也能看见你!”   跟孙克一起在这儿开车的就是刘金水,他接过殷爱的包,带着她走进和孙克共住的车库,非常高兴地端茶递水,又跑到隔壁的住户那里要来点女孩子吃的零食,全都摆放在一张整洁的玻璃茶几上。殷爱坐在孙克的床边,喝着水,四处打量这间又高又大的车库。   孙克和刘金水睡的是张靠墙摆放的高低床,床上被褥叠放得很整齐,还有点部队里豆腐块的意思。床边是张半旧的写字台,上面铺了张玻璃台板,玻璃下头压着一张山东地图。除此之外就是两张包着新沙发罩的旧单人沙发,一只玻璃茶几和两只简易衣橱,虽然很简单,但是很清爽干净,能闻到洗衣粉的淡淡香味,当然也能闻到烟味。这里的一排车库全部改做租屋,靠门口左边还特别用毛玻璃隔了一间小小的卫生间,也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刘金水又到外头跑了一圈,满头大汗地买了点水果回来,一边削皮,一边跟殷爱聊天。   孙克出车还没回来,他去济南了,今天送的是方便面,回程还要拉点包装材料回来,下午快五点钟了才走,估计今天晚上回不来了,肯定得要在济南住一晚。   殷爱也不知道心里是酸还是喜,她嚼着甜脆的苹果,小心地对刘金水说道:“能不能先别跟他说我来的事,我……我在这里等他回来,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刘金水粗枝大叶地答应着,可立刻又讪笑着说道,“我们这儿条件差,要不,我去帮你订个房间?公司大门口就有招待所,价格不贵,还很干净,离得也近,孙哥一回来我就叫他过去找你。”   “不用了,我就在这儿等,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妨碍你。”   “不妨碍不妨碍!”刘金水连连摆手,“那什么,我今天晚上本来也要跟他们打牌的,我们一打就打一宿,不是赌钱啊殷小姐,就是玩玩扑克贴个纸条。你正好就在孙哥床上歇歇,那边架子上的几个水瓶里都是刚烧的水,毛巾架上头一排是孙哥的,洗手间里有太阳能,可以洗澡。”   殷爱点头:“好的,谢谢你。”   “跟我还那么客气!”刘金水乐呵呵地又交待了几句,出门跟朋友玩去了。殷爱把车库的铁门关好,回来在屋子中央站了一会儿,疲惫地从包里翻出换洗衣服,简简单单洗个澡,出来以后关了日光灯,躺在床上。   殷爱以为自己一定激动地睡不着,不过她小看了开几个小时汽车的疲劳,仓储公司在郊外,辛苦工作的人们习惯早睡,所以十分安静,她在一片漆黑里很快就沉入梦乡,睡得还很香。周遭都是她熟悉和思念的气息,每天晚上,当她在宁城远远思念着他的时候,他就躺在这里,也在思念她吧!   过去每一个微小的点滴她都记得很清楚,时间如果变成一把尺,每一个刻度上的孙克都清晰如昨地站在她面前,一厘米一厘米地丈量着她和他相识结缘的这二十多年。思念是一场自己安慰自己的海市蜃楼,藏在最贴身口袋里的那些记忆,被泪水折射在梦里,乐此不疲地一再上演、一再沉溺。   她的泪水从眼角滑出来,打湿了他的枕头。殷爱在枕上痛楚地动了动,梦里也在低声呢喃:“孙克……”   孙克开门的动作突然停顿,三五秒钟之后才继续拧动钥匙,把门打开。他这是怎么了,开了太久的车连夜赶回来,可能太累了吧,累得都有些幻听了,还以为真的是小爱在喊他。   他自嘲地笑笑,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沙发上,打开灯,眼风无意识地从床上连头带脚裹着被子睡得正香的人身上滑过。   “妈的,又趁我不在睡下来了。”孙克笑骂一句,“臭小子,睡那么死。喂,刘金水,滚你自己床上去,听见没有,少给老子装死。”一边说着一边拿衣服洗澡,手往毛巾架子上一伸,孙克又嘀咕起来,“这小子欠收拾了,说多少遍了,又乱用我东西。”   他在里头蹲的那几年里,为了锻炼身体,养成了一年四季洗冷水澡的习惯,现在春节刚过不久,早春犹寒的日子里,冰冷刺骨的水流击打在高大健壮的男人全身,被皮肤的热度蒸燎着,激起的白色雾气充满了整个洗手间。   洗完澡擦干身子,孙克只穿条内裤就走出来,也不嫌冷,顾不上穿衣服先点根烟,痛痛快快地吸了两口,才开始用干毛巾擦头发。眯着眼睛看看,他床上的人还在那儿躺着,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心里笑骂一句,孙克趿着拖鞋走过去,二话不说伸手握住被角用力一扯,把整幅被子扯到了床脚,被子底下一动不动睡着的那个人蜷缩成一团,一头乌黑的长发铺散在大半个枕头上。   车库里没有空调,被子又薄,睡得半天还没能焐热。越冷,缩得就越紧,殷爱左手的指尖动了动,突如其来的一阵凉意让她在梦里也情不自禁打个喷嚏,揉着鼻子睁开了眼睛。   看到的,就是□上身,神情惊愕的孙克。   刚坐起来,鼻子被烟味刺激着,殷爱又是一个喷嚏,孙克立马反应过来,扔了手里的烟,拿起被自己掀到床脚的被子胡乱地往殷爱身上裹去。   孙克的头发上还在往下滴水,有几滴落在殷爱的脸上和脖子上,冰凉冰凉的,她抬起眼睛,看着给她裹完被子以后又迅速走开,去衣橱里翻衣服的他。   “孙克哥哥……”   孙克手一抖,简易衣橱上的拉链从手指间滑开,他用力咳了两声以掩饰自己的慌乱:“你怎么……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殷爱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她吸吸鼻子,往被子里缩了缩:“孙克哥哥,我冷……”   孙克扭回头来看着她,又走到床边,把上铺刘金水的被子拿下来,也盖在殷爱身上。她裹着两条被子,只有头露在外面,越发显得脆弱,而他几乎是□地站在空气里,却紧张出了满手的汗。殷爱咬咬牙,不肯让他再有后退的机会:“还冷……还是冷……”   他分明就是心疼地看着她,嘴上却依然粗声粗气:“这么冷的天你跑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一只手从两层被子底下伸出来,小心翼翼而又十分坚决地握住孙克的手腕。殷爱的手很凉,被她握住的地方,他的皮肤和肌肉一起收缩,然后绷成一块坚硬的石头。殷爱怯怯地微笑,只是这样握着,牵引着,把他僵硬的手慢慢拉进被子里,用两只手掌捧住,贴在自己唯一温暖的胸口上:“孙克哥哥,你冷不冷……”   孙克的眉毛快速挑动着,眼角也跳了跳,他往回抽手,殷爱却死死地握住,仿佛那不是他的手,而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孙克有些不能在殷爱沉静的视线里立足,他咬咬牙,沉声低语:“殷爱,现在很晚了,你别逼我现在把你丢出去。”   殷爱眨了眨眼睛:“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别总问我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撒手!”他又用力往回抽手,手腕被她的指甲掐握住,她宁可他疼,也不让他走。   “孙克。”   他沉着脸,阴郁莫名地看向她。   “孙克……”殷爱淡淡地笑着,把他的手往上捧了捧,又低下头去,在他手指的指尖上轻吻,“你说过,没有我,你也没有了。所以我来了,我把你,还给你……”   牙关一瞬间咬得紧无可紧,这样才能不让眼眶里蓄满眼泪。孙克能清楚地触碰到她嘴唇的柔软,也能清楚地抚摸到她胸腔里心脏的跳动,他怔怔地和自己的情绪对抗着。殷爱把孙克的指尖轻轻用牙齿咬住,然后让他的指尖象笔一样缓慢地勾勒着她的唇线:“没有你,我也没有了……孙克哥哥,你把我,也还给我……好不好……”   她坐在被子里,也坐在一截铺满鲜花的过往上。明明他比她要温热许多,但孙克却感觉从被她吻过的指尖开始,有丝丝缕缕被抽走,象是一只自缚的蚕茧上突然时光回溯,一圈又一圈一重又一重的困缚开始崩裂,缝隙里透进花香。   仿佛直到这时,关住他的冰冷铁窗才轰然崩塌,他才终于可以迈着自由的脚步,向离开了太远太久的那一片阳光里行走、奔跑。就当是债吧,分不清谁是谁欠的,谁又该还给谁。时间是个贪婪的债主,向恋人们收取暴利。孙克明白,自己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所以干脆就再多欠一点吧!他的指尖在殷爱嘴唇上顿住,停了一会儿,向上游走,温柔地抚过她消瘦的脸颊和轻颤的眼睫。下一刻,殷爱就已经连人带被子被一双手臂拥住,孙克用嘴唇替代手指,回到了殷爱的唇边。   还会有挣扎,还会有彷徨,也还会有眼泪和温暖的怀抱,现实的种种考验不可能因为彼此深爱就减少一点。一颗心灵的风霜需要时间来融解,一句说过的誓言也需要时间来印证。然而越是阴霾的风雨之后,阳光也就越晴灿,只要有了阳光,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或许并不是每一次失去都能得到命运的补偿,每个人都是港湾,并不是每一艘远航的船都会回头。但是只要点起一座熊熊不熄的灯塔,不管路有多远雾有多大,在属于你的这片晴朗天空下,总能等到历经波澜的归帆。   故事似乎可以停在这里了,如果不舍得这么匆促就结束,趁着落幕前再往故事里看一眼吧。   二月的春寒之后,就是三月的温暖。   回到故事起点的宁城,部队大院外,一条安静的小街,街边小邮局门口并不宽阔的道路两边栽着很多樱花树,正好是花开烂漫的时节,简直轰轰烈烈到不知道它们该怎么收场。阳光斜斜地照下来,孙克牵着殷爱的手,站在纷纷飘落的花瓣里,看着她的眼睛,对着她微笑。   “今年的花开过了还有明年后年,我们有一辈子时间。”   压倒压倒   番外   压倒压倒   殷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最近总是丢三忘四,手机连丢加摔已经换到第四个,钱包就更别提了,一个月里被摸走了两只。现钞损失不多,麻烦的是丢了身份证和各种卡,东跑西颠地先是去拍了身份证照片,再拿着临时身份证四处补办卡、证。   正好孙克连轴转了一阵子忙完了手上的活,腾出空来从山东回到宁城休息几天陪陪殷爱,晚上两人闲来没事窝在沙发里边看电视边聊天,殷爱去倒了杯茶,端着茶杯走到玄关,打开皮包拿出钱包,把夹层里头的临时身份证摸出来,一边端详着一边回到沙发旁坐下。孙克伸开胳臂揽抱住她,轻笑着问道:“干嘛呢?一天看了十来遍了,还看不够?你个死丫头,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就光盯着自己看,也不多看看我!”   殷爱嘴里不满意地咂了一声:“孙克哥哥,你说我是不是去重拍一张啊,这照片把我拍得也太难看了,拍身份证照的那师傅手艺怎么这么差!”   “哪儿差啦?这不挺好!不难看,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你,不是别人!”   “去你的!”殷爱用胳臂肘捣捣他,“还不难看?还要怎么难看?这看起来简直就是个劳改犯!”   一语既出,她立刻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有些紧张地抬起脸看向身边沉默的孙克:“孙克哥哥,我……我不是……”   孙克一侧的眉梢微扬:“不是什么?”   “孙克……”   “嗯?”   殷爱赶紧把手里的临时身份证放到茶几上,满脸堆笑地窝回来,捧起孙克的脸撒娇:“我不是那意思,你别误会……别生我气……”   孙克微笑:“这照片看起来一点也不象劳改犯,真的。”   “孙克!”殷爱心里很有点不是滋味,“你别这么说,我说错话了,我就是……我就是想说我这照片照得不好看,没别的意思……”   “嗯,照的不好看,所以象劳改犯。”   殷爱真有点急了:“真不是!你……我都说是我说错话了还不行吗……”   “不行。”   “那,那要怎么样啊……”   话音未落,天旋地转,殷爱尖叫着被孙克抱起来扛在了肩膀上,他阴森地笑着,迈开大步向卧室走去:“不怎么样,说错了话就得挨罚,哥哥今天要好好教育教育你!”   卧室门关上了。   隔着门,能听见里头的低吟辗转和喘息哀求,间或还有孙克的闷哼和低笑。   月光在窗外温柔地照了一整夜。   天……亮了……   嗷嗷…… <-- -------------------------------------------------------------- 书籍名称:在你怀抱的天空里 作者:夜遥 本书籍由网友“RKJY”上传 日期:2011/5/19 19:02:31 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TXT电子书免费分享平台 Web2.0小说网站,和好友一起上传、下载、分享TXT全本小说。 所有小说仅供试阅,请于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阅读全本请购买实体书。 -------------------------------------------------------------- --> " 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